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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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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旧教室隔成的住房。每间大约二十平方,共三间。中间是宽敞的客厅,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山水画和书法。南边靠着窗户下放着一张大放桌,桌子上一个长方形的白色搪瓷茶盘里放着两个大红色喜鹊闹梅花纹的保温瓶。旁边一个瓷碟里倒放着四个玻璃杯。上边搭着镂空的白色编织物。桌上紧靠墙的地方是一个鸭蛋青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含苞欲放的紫红色塑料花,花瓶旁边是一个半大的黑色半导体收音机。

    桌旁对称放着两把藤椅。爸爸此时正坐在藤席上边喝茶边和老张叔聊天。柳烨在离他们远点的小木椅上坐下,偷偷地打量着房子。

    西边的房间显然是卧室,透过珠子缀的帘子,若隐若现的是整洁的床铺,床铺旁边雪白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个棕红色木框的玻璃镜框,镜框里是满满的照片。

    东边的房间隔成两间,靠大门的是厨房,老张婶正在厨房里忙活着,不时传来炒菜的噗嗤声,以及让人流口水的肉香味。

    另一间可能是老张叔的书房喽。因为刚刚见他从虚掩的门里进去,然后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出来,说是要借给爸爸看呢。

    大门右侧的拐角处直立着一辆大半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小烨喝点水吧……”老张叔正要站起给柳烨倒茶,被老张婶“来来,吃饭喽!”的声音打断,栁烨抬头看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短发矮胖女人,围着一个花布围裙,从厨房走出来,这个女人粗糙平凡的长相和老张叔的儒雅气质形成鲜明的对比,柳烨忽然想起外婆经常唠叨的一句话,“有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

    老张婶熟练地把冬瓜炖肉,毛豆炒肉丁,辣椒炒鸡蛋,番茄滑肉汤和一盘拍黄瓜,麻利地摆到折叠圆桌上。

    “来,老柳,小烨快来坐。”不知什么时候,老张叔的手边多了一瓶酒。

    老张叔和爸爸一阵相让之后,爸爸终于被他按到“上座”。“不要客气嘛,圆桌本来就不分上下座的。”老张叔一边给爸爸倒酒一边说。

    见老张叔盛情难却,爸爸抿了口酒,尴尬地说:“张校长你自便吧,我不会喝酒。”

    “那你别客气,多吃菜啊。”老张叔似乎想起爸爸是司机不能喝酒,就不勉强了。

    他一边给柳烨夹菜一边对爸爸说,“唉,今天看到小烨特别高兴,老柳,让我们尽情畅饮吧。”老张叔一仰脖子,爽快地把一杯酒喝下肚。

    “小烨,这是你老张婶,没见过吧。”老张叔用筷子指指身边的妻子。老张婶憨厚地对爸爸笑了笑,说:“我和老张结婚两年啦。”

    柳烨疑惑地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老张叔和爸爸的谈话。

    “老柳,我这一辈子不易啊!”两杯酒下肚,他的话多了起来。

    “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A城第一高中当语文教师。那时正可谓‘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对生活充满信心,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时刻记在心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话多亲切,多实在啊!就凭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咱也得好好干革命工作,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毛主席啊!”

    老张叔忽然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咱本想施展所学,把知识传授给学生,谁知,来到学校才看到真实的情况,学生半天半天地不上课,参加社会劳动,今天到这里垦荒,明天到那里锄草,后天又去灌溉,大后天又去收割。总之同学们课外活动过多,学业几乎荒废。我教的是高二毕业班,真的有些看不惯,偷偷地写日记发牢骚。那天写了两首打油诗,******,就因为两首诗,我就犯法了吗?正正二十年啊,我,唉……”老张叔有些哽咽。

    “你到底写了什么呢?”爸爸插话问。

    “我写的,唉,到死我也记得啊!------学校应是书声琅琅/学生应在书海畅游/何时农田变成教室/谁让钢笔换作锄头。还有一首是:青丝依旧/壮志白头/理想蒙尘/岁月蹉跎/何时苍鹰能振翅高飞/哪年学子可扬帆竟发?就这两首打油诗改变了我的人生啊!”

    看到爸爸惊愕的表情,他继续说:“我的一个学生揭发了我,那个学生是我们班的班长,平素表现非常积极。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拿着一斤卤猪头肉,半斤卤豆腐,还有一瓶二锅头,来看我。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喝多酒便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我乘着酒劲把自己写的那两首打油诗拿给他看。谁知两天后,他就给老子出卖啦!他为了入党,竟这样不择手段,我真的很‘佩服’啊!”老张叔苦涩地摇摇头。

    “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那后来呢?”爸爸插话问。

    “后来我就被停职检查,戴上****的高帽,挂着牌子拉到学校操场边的水泥台上,在众目睽睽下批斗。台上我被反绑双手,低头认罪,台下师生们高呼口号,侮辱谩骂不绝入耳。那个屈辱的滋味只有身陷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啊!

    “后来,我就被开除公职,鉴于我的行为还够不上反dang******主义的罪名,总算没有坐牢。再后来,造反派们斗我斗疲了,换着现在的话说,没有新鲜感了,更没有什么油水,就放了我。他们又把矛头指向了支持教学的老校长。老校长惨啊,本来身体有病,被他们批斗得多次虚脱在台上。又被他们用凉水浇醒过来。这个原本坚强的汉子最终承受不了身心的双重摧残,选择上吊自杀了。

    “掩埋了老校长,我就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来到B镇。我在那里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为了生计,我当过泥瓦匠,清洁工,最后买了一头驴,在小镇搬运站当起了搬运工。一干就是十几年啊。三年前,党给我平了反,给我恢复了工作,还给我补发了一大笔工资。去年夏季,我又被上级机关任命为这个中学的副校长,真是事业有了希望,日子越过越甜啊!“我们的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有错必改,这一改,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实在的,当了十几年的搬运工,猛一下让我坐在主席台上,对着那么多教师、学生讲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啊!时间长了就好啦。人的适应性就是强,‘适者生存’嘛!”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肉送到妻子的碗里,“打了几十年的光棍,如今总算成家啦!”

    老张叔忽然抬起头盯着柳烨说:“小烨,记住,老张叔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啊!我那时是不得已才改了姓。”

    从此,老张叔在柳烨心中变成了章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