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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七年(一)
谢笙还乡的时候还是冬末,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清雪,待到他抵达家乡的时候已是初春,马蹄没过城门外浅草痕,向着归处一路奔去。
谢府仍旧像从前一样静静立在原地,门外簇拥了数不清晚开的白梅。谢箫已长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眉眼同他少年时一样清雅无暇,只笑起来比他多了些愉悦和自在。
少年站在谢府前,衣袖上沾染了清晨的露水。一见到马车“哒哒”归来,少年唇角露出惊喜的笑,变声期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和稚嫩:“哥,我昨晚便站在这里等你了。”说罢露出埋怨神色,“怎的现在才回来?”
谢笙从马车上下来,嘴角轻弯将一个包裹递到他的面前:“不必生气,有礼物予你。”
谢箫欢喜的收了那包裹,打开来却是一件长衫,极素的颜色,透出一种安静的书卷气。
他摸了摸那长衫,满足的样子仍像是记忆中那个顽皮孩童。谢笙低首望着他轻笑模样,眸中渐渐漫上深色。
“可还喜欢?”
谢箫点了点头,眉眼间都是笑意:“这细密针脚,摸上去便觉得舒适,是夫子为我做的罢?”
谢笙唇角笑意未散,一双眸子定定看着他道:“是。”
于是谢箫便往马车里看去,愉悦的念叨道:“夫子呢?几年没见了,怎的还不出来见我?”
谢笙摸了摸他的头,笑了一声,回答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夫子不久后回回来。替我拿好行李,回家。”
谢箫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乖乖点了点头,钻进马车中替他将行李一件件拿出来。兄弟两一人提着两个大包裹,又将钱付给车夫,这才进了谢府。
回到谢府后,谢笙便回了房间,直到晌午也没有出来。谢箫不疑有他,只认为是归途劳顿需要休息便亲手做好了饭,又蒸了自己最拿手的排骨,送到谢笙房中。只是还没走进房间,便见谢笙一个人坐在案前,面对着案上放着的一幅画发呆。
谢箫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为官七载,昔日春风般和暖的少年脸上早已失去了自然的微笑,只有面对夫子时才会鲜少露出撒娇的表情,但此刻青年坐在那里,手指一寸一寸的拂过桌上放着的画纸,深沉眸中似有泪光闪烁,谢箫忽然就不敢开口,他的哥哥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而他没有把握将哥哥从那个世界里拉回来。
“哥……吃饭了。”
谢箫将简单的饭菜放在桌上,试探着唤了一声。谢笙身体猛然一僵,抬首看向他的时候眼中似有水汽,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已经成熟了的男子伸出同以前一样纤瘦有力的手指,在低头的瞬间轻轻拂去了眼角泪光,再抬起头看向谢箫的时候已是眼中清明嘴角带笑,仿佛刚才的失神和绝望表情只是错觉。
“取碗筷来,与我一起用饭罢。”
谢箫惊讶的看着他:“可是,我听说哥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用饭,怕与其他人一起会耽误了处理公事……”
谢笙眸中一黯,嘴角笑意半分未减:“从前是我错,这世上所有的事,从来都比不上陪自己重要的人来得重要。”
说着状似随意的将画收了起来,只是将画放在案下的轻柔动作,终是让人能清楚明白的看出,他其实很在意那画。
谢箫顿了顿,“嗯”了一声,又去取了一副碗筷。他去取碗筷的时候,谢笙便一直坐在桌边等着,直到他擦了筷子端了碗,方才伸出筷子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的碗里。
始终是自己憧憬着的哥哥,谢箫十分在意他的看法。少年握紧手上的筷子看着自己哥哥脸上的表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谢笙看出他心中忐忑,面上却装作不知,只是食毕排骨以后轻微的点了点头:“这排骨蒸得极好,肥而不腻,软糯鲜香。”
只一句话,谢箫立刻露出了欢喜表情,晶亮双眸中更是充满喜悦:“当真?”顿了顿眸中光彩却又黯淡了下去,“你定是哄我的。其实我早明白,我不是做菜的材料。像这排骨,你做出来夫子能吃下整整一碟,我做出来夫子却只动几筷子。”
谢笙夹菜的动作一顿,握住筷子的手也紧了几分。
谢箫却浑然不觉他内心复杂,继续道:“不管是什么样的菜,别人做出来夫子总是只吃那么几口,只有哥哥做的菜,夫子才会吃得分外香甜。有一次我问夫子为什么,哥你猜夫子怎么回答?”
男子嗓音有几分喑哑:“……怎么回答?”
谢箫露齿一笑:“夫子说,哥哥对她十分用心,就连做的菜里也能吃出用心的味道,别人做的菜没有那种味道,所以她这一生都只吃哥哥做出来的菜。”
说罢“哈哈”大笑,本以为自己的哥哥会同自己一起大笑,岂料埋着头的男子却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抓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像是要直接将筷子折断。
谢箫匆忙叫了两声“哥”,男子却一直低着头,直到谢箫伸手去抓他的手臂,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唇角笑意半分不减,只有沉郁双眼泛着隐忍的微红,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他启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谢箫说话,唇间摩挲出两个轻若羽毛的字。
“……用心。”
说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何曾用心……我这样狼心狗肺,怎配得上用心二字……”
谢箫为他的表情怔了片刻,随后放下碗筷,双眸慢慢的浮现出严肃与担心,他看着自己的哥哥问道:“哥,你到底怎么了?忽然之间要我遣散谢府家仆,一个不留,自己也从京城孑然一身的回来。夫子呢,夫子去哪儿了?”
谢笙抬眼看着他,睫毛覆盖下的双眸里一片平静,温声回答道:“她会回来的。她不愿意见我变成奸诈小人,不愿意我为功名利禄所累,我便离开京城,还乡等待。她是个心软的人,从来不忍心看我孤独,终有一日会回到我身边。”
“……是吗?”
谢箫张了张嘴,从自己哥哥的口中像是听出了一些事情,又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男子的表情太过平静,看得他心中莫名寒冷,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夹了排骨放进嘴里,只是不知怎的,那本来做得还不错的排骨忽然之间就失去了味道。
谢箫不明白夫子去哪儿了,但哥哥说她会回来,他就相信夫子会回来。
那样心软的一个女子,怎么忍心哥哥为她受煎熬。
七年前哥哥进京赴任,因他年少便将他留在了家乡。夫子本欲留下,那初登官位的少年却红着一双眼,苦苦哀求她同他一起上京,夫子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过两次,终究是不忍心他看他难过的样子,选了最信得过的侍从和仆人留下来照看自己,而后跟随哥哥入了京城。
谢箫明白京城繁华,也明白官场黑暗,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被官场泥淖污染。哥哥向来都是清风般干净的人,更何况还有他最喜欢的夫子陪伴左右。为官七载,鲜少还乡,夫子每月一封家书寄到谢箫手上,信中总是夸赞谢笙变得越发成熟,越发聪慧。连她都那样说了,那时的哥哥一定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因为心里这样想着,所以即使是一年前夫子忽然就不再写家书,谢箫也未曾起疑,只当是京城事务繁忙。而现在,哥哥却吩咐他遣散仆人,自己也从京城赶了回来。虽不明白这是何意,但哥哥总有哥哥的道理,是以谢箫接到信以后片刻也没有耽误,年少的他早已精通算数,尽管计算之后,发现遣散仆人们会大量耗费家财,但因为哥哥那样说了,他丝毫没有怀疑的就遣走了所有仆人丫鬟。
从前哥哥十分努力的想要振兴谢府,现在谢府早已重获荣耀,哥哥却为了某种原因,毫不犹豫的要将谢府变为从前败落的样子。
除了夫子以外,谢箫想不出让哥哥这样做的原因。
哥哥都作出这样大的牺牲了,若夫子不得已离开哥哥身边,早晚也一定会回来。
还乡十日,谢箫不敢深思哥哥时时刻刻都会露出的恍惚表情。他每日待在房中弹琴作画,困极了便回床上睡上一觉,醒来了便打开从前的画卷,一张张翻看检查,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惬意得教人觉得心酸。
尽管唇角含笑,眼中清明,但男子时时露出的那种笑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他的心已经空了。因为没办法露出其他表情了,所以才勉强自己一直的笑着,笑得累了也没办法停下来,因为一旦停止微笑,很可能就会马上哭出来。
谢箫觉得自己需要想个办法,让自己的哥哥真正的露出笑颜。哥哥一向喜欢赏花,于是在一日清晨,谢箫看到后院的鲜红的海棠开了一朵后,将躲在房中写字绘画的谢笙叫了出来。
“哥,我们出去赏花如何?天晴苑的海棠大约都开了,肥红瘦绿,想一想便觉神清气爽,比你闷在家中要好上许多。”
浮生七年(二)
谢笙手指微僵。他望他一眼,像是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却不说破,只嘴角轻弯的颔首:“好。”
两人一路步行,天晴苑早已挤满赏花的文人墨客。一枝枝海棠艳得像是燃烧着的火焰,烧得风流书生俊雅墨客诗性大发,有好词佳句不断入耳。谢箫抬首看着枝头上满满的海棠花,一心想让谢笙高兴起来,是以开口道:“虽不到盛放之时,但这样看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笙望着他,眸中依旧平静,像是这世上的所有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睛。偏偏对谢箫说话的时候,他嘴角勾起,笑得眼睛都轻轻弯了起来:“小小年纪,说话不必老气横……”
“卖海棠笺了!各色的海棠笺!”
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从人群深处传来,那声线却是清冷中带着傲气的,熟悉得叫人几欲落泪。
谢笙倏地瞪大双眼,眉头紧拢,想做出什么动作却觉得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想喊出那个名字却觉得喉头涌上千言万语。他用力的咽了几口唾沫,直紧张得双眼发直,方才回过身向着那声音,分开人群大步的走了过去,许久未大声呼喊的沙哑嗓音里带着孩子失去心爱事物的无措和紧张。
“夫子……浮梓!”
谢箫什么都没听到,但也来不及阻止。他眼睁睁的看着谢笙变了脸色,如走失的孩童一样挤进了人群之中,茫然的左顾右盼。那声音却似只是一个幻觉般,只有片刻响起,随后便消失在了空气中。谢笙白着一张脸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直到晌午时分赏花的人群散去,那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谢笙站在一棵开得繁茂的海棠花下,本就苍白的脸被鲜红的花映得恍若冰冷白石。他茫然的表情逐渐消失,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空落落的,教人莫名心疼的笑。直到谢箫担心的叫了他许多声,他才抬起头来,像是方才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嘴角含着抹温和的笑,“嗯”了一声。
“……哥,你到底怎么了?”
谢笙沉默片刻,微笑摇首。
见他不愿意说,谢箫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他总有一种夫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的错觉。跟着谢笙沉默片刻以后,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夫子……”
谢笙漫不经心从枝头折下一枝海棠,像是没听到他话中的犹疑,等到甩落了花枝上的露水,才笑看着自己小小年纪便忧心忡忡的弟弟:“夫子怎么了?”
谢箫眼中莫名闪过迷茫,他望着谢笙手上的花,许久之后,终于闭上了嘴,将未问完的话吞回腹中。
哥哥已经变了。从前他即使再爱花,也只是喜欢花朵在枝头绽放的那种风采,绝不会把开得好好的花从枝头硬生生折下。现在温雅男子望着花的表情让人有种温柔得过分的感觉,眼中闪烁着的那种光简直就是在告诉他,只要想要得到的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手里,男子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已经无所谓了。”
“……哥?”
谢箫讶异抬眸,正看到男子握紧手上的花,对着他露出淡笑:“反正总会回来的,只要我一直等下去……”
谢箫只觉得心中疑惑与不安越来越重,到了无法压制的地步,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谢笙已经转了身,向着天晴苑出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先回家,我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
谢箫微微张开嘴看着哥哥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叫住他。他的哥哥现在像是处在一个希望渺茫的梦中,被唤醒对哥哥来说,或许不是仁慈,而是一种残酷。
谢笙感觉到身后少年不安目光,脚步却丝毫未有停顿,就连嘴角的笑意也没有半分褪去。
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总有不了解他的时候。那是什么目光,好像他现在活得很绝望一样。他怎么会绝望呢,明明心里坚信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会再回来,有了这一种希望他怎么可能会绝望。
已长成高大青年的男子眼里含着像是充满希望的笑,手中虚握着一枝海棠,一个人慢慢穿过阔别许多年的街道,穿过年少时画春.宫的那条肮脏巷子,穿过曾经就读过的桃间书院。
书院外的梨树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已经太过苍老,开出的梨花早已没有了那种素雅神圣的色泽,一片两片蔫蔫的干涩的落在地上,被无数上课的少年来回践踏,染了泥土的颜色。
谢笙在梨树下停下脚步,他闭了眼,听着书院里传来陌生少年的朗朗读书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 ”朗诵的内容还是那些,里面讲课的与听课的却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些人,很久以后,谢笙忽而失笑。
没有那个人的书院,没有那个人的家乡,当真无趣。
脚步不再踟蹰犹豫,寻到从前从未进过的凤薇楼,谢笙放了银子在桌上,换来几乎堆不下包厢的酒。他望着那些酒,明白自己能喝下的不过几坛,但人有些时候并不一样真的要开怀畅饮酩酊大醉,只要嗅到美酒香气,看见酒液清冽,心中便能感到十分迷醉,是以他从未打算真的将那些酒喝完。
谢笙拿了酒杯,灌了满酒壶的酒,对着窗外的一颗梧桐自斟自饮起来,七年前她便是坐在自己此刻坐的位置,为了隐瞒自己与她的关系而逢场作戏,而他一个人站在窗外,心里压抑得几乎死去,一动不动,风雨加身。
她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而他则仅仅是因为担心。
思及此处,临窗而坐的男子唇角笑意愈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样对树独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慢慢的迷蒙起来。明知道醉在这里是不妥的事情,但身体却疲软的像是一块烂泥,望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梧桐树,谢笙唇畔笑意慢慢的淡下去,倒在桌上闭上了双眼。
……好累。
在没有她的地方活着,每天告诉自己她会回来。这样……这样欺骗自己,整个人像是折断了的枝头上一朵快要枯萎的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还垂死挣扎,既不肯示弱的落下,又没办法再把自己接回去,每天都那样绝望又充满希望的望着树梢,奢求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那上面开出一朵新的花来,望眼欲穿,几欲枯死。或许那已经不叫活着了,不过是习惯性的睁眼和呼吸罢了。
“谢笙?谢笙,你醒醒……”
紧闭的双眼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黑暗中慢慢的出现了一丝光芒。谢笙动了动沉重的双睫,慢慢张开眼,对上一双冷清的眸子。女子穿着一件样式极为简单的裙子站在一片雾气中,墨黑的发从肩上滑落。她弯腰轻拍着他的脸,目光中有柔情与哀怜。
“……浮梓。”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梦中,只是下意识的向着她伸出手去,如愿以偿紧紧握住了一只偏凉的手。
“浮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不见了。”
浮生七年(三)
她望着他,片刻后说道:“我怎会不见,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
“可你就是不见了。”他患得患失的看着她冷淡的脸,像是怕惊扰到了她一般柔声道,“都怪我,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浮梓,你好好的看着我,我已辞官。宫廷争斗,复兴家族,宦妃玄元帝都与我再无关系,我们回到家乡,像那些最普通的夫妇一样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我错将自己交给官场七年,剩下的人生我把它都交给你,你想要怎样的生活我便给你怎样的生活。我再不会忤逆你的意思。”
她望着他,双眸中有柔光泛起,但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清清冷冷的:“谢笙,你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
“不!不会晚!”
他惊痛的张大眼,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自他掌中抽.出,手掌还维持着虚握的动作,但本该握着女子偏凉的手的掌心却已空落落的,只剩下冰凉的空气。
谢笙颓然的微张着嘴唇,四周再找寻不到她的影子,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让人像是处在水云之间。沿着那白茫茫的雾气走过去,四周景物渐渐变换,变作了摆满食物座无虚席的宴客厅。他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笑得温和的另一个自己举着酒杯,对着宾客们侃侃而谈,而他所在意的那个女子却沉默着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用关怀的目光看着自己。
“谢大人,这女子是?”
有宾客狐疑发问,谢笙看到自己脸上的微笑一凝,而后收了笑,郑重的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女子已经站了起来,像男子一样行了个拱手礼。
“小女子不过是昔日教过谢大人几天书,承蒙谢大人不忘旧恩,将我收留府上。即便是今日这样只宴请达官贵人的宴席,也有幸留有席位。”
立即便有宾客称赞“谢大人果然是重义之人”“谢大人值得结交”,在众人的夸赞声里,谢笙看着自己失了笑容,望着女子很久之后,终于收回视线勉强应付着宾客。而女子却只再看了他一眼,而后独自一人转身出了热闹的大厅,走进孤寂的夜色里,再没有回头。
不……不是这样的。
他像个看戏人一样看着从前的自己做出愚蠢的事情,将自己的枕边人当做师长来对待,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的对待她,做出的事情却只是自私的为了巴结官员以盼早日振兴谢家。
他明明……
“今日徐大人在明月楼宴请众人,我需得去一趟。”
眨眼间四周又变换了一个场景,谢笙站在摆着饭桌的房间里,看着自己匆匆换了官服,而后拉住女子的双手,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手上,柔声安慰道:“浮梓,今日你便自己用饭,待我有空闲了,必定亲自下厨为你做你最爱的排骨。”
而那女子,表情仍旧冷清的点了点头,教人看不清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替他理好官服上的褶皱,只道:“无碍,我总在这里等你。”
谢笙很想告诉正准备赴宴的自己,不要离开。抓住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不要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将她抛到一边,以免日后后悔莫及,但他努力的张了好几次嘴,喉中却似塞着一团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绝望慢慢的漫上心头。他看着自己离开后,女子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并未动筷子,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坐着,像是一尊泥偶。直到天色渐晚,明月渐渐爬上天空,有丫鬟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询问。
“收了罢。”女子淡淡说着,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筷子,站起身来走进帘子后面,“收在厨房里温好,宴席上大约吃不了什么东西,待到大人赴宴归来,便端出来给他。若他问起,便说我已经吃过了。”
原来从前自己将她一个人放在家中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对待自己身体的。一口饭菜没吃,却还担心着他未吃饱。
……根本不值得的,浮梓。
因为谢笙……就是个混账而已。
谢笙在心中这样骂着自己,跟随那白雾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他看着自己在官场沉浮,觥筹交错的时候,女子独自一人在书房写字,独自一人在花园里赏花,独自一人吃饭,独自一人阅书,独自一人弹琴,独自一人入眠。
明明他都能陪着她的,但他却选择了把时间都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最后浮现在谢笙面前的是他见到她的那一日。
他换着官服,带着自己的画作准备进宫,而她却第一次拦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平静的看着他道:“你做什么样的事,我总是支持你的。只有这件事不行,你不能去见宦妃娘娘。”
女子的举动,在那时的自己看来只觉得莫名和突然。因为对那时的自己来说,能得到宦妃娘娘的赏识,便意味着能在皇上的面前排上号,意味着复兴谢家指日可待,甚至意味着他可以功成名就,这对一个男子来说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
是以他慢慢的将她放在记得手臂上的手移开了,而后温声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入宫,宫内的确是十分可怕,然而万事都需要冒险。若能抓住这一次的机会,或许我便能达成所愿了。”
女子低眸看着自己被移开的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谢笙望着重演的一幕,恨不能立即冲上去,告诉自己不要去,告诉自己留下来,告诉自己听夫子的话,但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当日的自己点了点头,眸中全是自信的光:“只要能振兴谢家,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谢笙脑内似有雷击,他看着当年的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便出了门,而女子则久久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冲进来一群穿着青布衣裳的御前侍卫,他们拿刀指着女子,要她就擒,而她只抬眼看了她们一眼,随后很轻很轻地点了头,唇间摩挲出了几个沙哑的字。
“既然他已决定,要付出我这代价。”
白雾逐渐弥漫,直到再看不清眼前事物。谢笙胸中剧痛,他死死的捂着胸口,慢慢的在原地蹲下,唇间好似已能出声。最开始只是能吐出单字,到最后能呼唤她的名字,他一拳锤在冰凉的地上,而后几乎是哭出来的叫出了她的名字。
“浮梓……浮梓……”
“哥,你醒醒!哥,不要睡了!”
……醒醒?
那么他,果然是在梦中。若真的醒了,便又看不到她,他觉得自己宁愿一遍遍重复着从前追悔莫及的画面,也不想醒来以后傻子般的欺骗自己。
被皇上抓走的人,还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他不愿意去想。
耳边声音不断响起,谢笙咬了牙不愿苏醒,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没办法忽略的地步。有冰凉的东西覆在了他的额头上,他惊慌失措的伸手想抓住梦里的某样东西,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世界重新变回一片黑暗。
“哥……哥,快醒醒!”
谢笙张开眼,满目的苍凉。谢箫正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见他醒来终于放松责怪道:“哥,你怎的跑去喝酒了?喝得人事不省,若不是好心的姑娘将你送回来,你教我到哪里去找你回来?”
谢笙只是看着白色的帐顶,一言不发很久以后,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心脏正在有力的跳动着。直到谢箫迟疑着揭去他额头上的帕子,他才勾起唇角颓然一笑。
“……醒来了。”不等谢箫问他这话是何意,他便自顾自的坐了起来,“……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呢,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半年了。”
“……上一次?”
谢笙看着讶异的谢箫,笑道:“上一次梦到夫子。”
眼前的男子大醉初醒,眼中的痛苦尚未好好的掩藏起来,就逼迫着自己露出笑容。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他的眼中还是一片死寂,是以谢箫看着他的脸,觉得很心疼。
谢笙并未发现他眼底心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想了想又专门停下动作看着谢箫问道:“无论如何,都应当好好酬谢送我回来的那位姑娘。”
谢箫点头:“我有捧出银子给她,但那姑娘面带薄纱行事怪异,且一言不发,并未收下银子。”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那姑娘应当是个心地极好的人,哥哥倒在她身上,抓着她的手叫着夫子的名字,她也未曾生气,反而是帮着我将哥哥扶进了房间,才悄然离去。”
谢笙怔住。
梦中碰到的那双手,却原来是真的存在……
那双手……
唇角笑意一下子凝固,许久之后谢笙才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燥宽阔的掌心,眼神渐渐黯下去,变得深不见底。
这以后的几日,天气都不甚美好,阴沉沉的白天之后,换来夜雨霖铃,雨声听着教人觉得十分烦闷。
凤薇楼立在风雨中,窗外梧桐沙沙作响。包厢中的男子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黑发仅用玉簪束起。他拿了酒壶与酒壶坐在窗台边,唇角含笑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天气影响。但脸上有笑并不代表真的愉快,许是因为心中愁苦到了极点,不过几壶酒,男子已神志迷糊,口中喊出几声“夫子”以后,软软倒在了桌上,双目紧闭。
窗子并未关上,寒冷夜风吹得雨水从窗外斜落进来,滴滴答答打在男子身上,明明该是冰得吓人的温度,偏偏他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是喃喃念叨着些小孩子般撒娇的话。
“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没了你我活不好。你看我现在活得多潦倒……”
“我找了一年,等了一年,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在雨声和男子低沉絮叨声里,包厢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而后又轻轻被关上。身穿长裙,薄纱蒙面的女子缓步走到男子面前,弯下.身碰了碰他冰凉的,连在梦中也含着笑的脸,许久之后空气中响起一声像是无奈到了极点的叹息。
她轻声咳嗽着,费力的将他扶起,带到风雨吹淋不到的地方,而后又走到窗子边,关上了窗户。做完这一切以后,女子站在原地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男子面前,跪坐在地上替他把颈上打湿的一缕头发拨开,碰到男子温软肌肤,手指的动作放慢了几分,像是害怕将他从梦中惊醒。
女子开口同自己说话,声音却是无比涩哑,像是许久不同人说话了一般:“你自己好好的活着,终有一天能将我忘记。我今晚便要离开这里。见到你这幅模样,我终究是不忍心……”
“骗人。”
空气中却突然响起男子嗓音,女子瞳仁放大手指僵住,望着依旧紧紧闭着眼的男子,看着他睫毛颤动,开启嘴唇说出像是哭泣一样的话:“你骗人。你若是不忍心,便不会一直躲着不见我!”
说罢伸出冷冰冰的手抓住她快速想要缩回去的手,张开双眼,眸中似藏着千年的冷漠和脆弱。他咬牙切齿望着那双带着惊慌的熟悉的眼眸,一字一顿道:“你被人抓走之后,我寻不到你,我想过去死。浮梓。”
她素来平静的眸中现出惊痛,努力的想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但他咬着牙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没有生命的木头,几乎将她的手握出箍痕:“你想要逃,你还想要逃到哪里去?”沙哑嗓音猛然放大像是在怒吼,“我不会让你逃掉的。我浪费了你七年的生命,以后我的生命全都交给你,你想要怎样度过我便陪你怎样度过!”
男子力气很大,但毕竟已经饮了几杯酒全身疲软,她奋力挣扎不过片刻,已从他大掌中将手抽了回来,站起身大步便向门口逃去。
男子仰着头眼中有泪,并未站起,只是冲着她仓皇失措的背影大声说道:“东边有一条浮生河,你曾经说过那里的河水深不见底。”
女子脚步猛地顿住,包厢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两个人急促得吓人的呼吸声。
他的眼眸深似苍穹,慢慢的扶着墙壁站起来,嗓音变得沙哑低沉:“若你这次再逃走,我便从那里跳下去。”
女子背对着他没有回答,但那背影却莫名让他明白,她不会再走了。为了引她出来,酒量不好的他真的饮下了好几壶酒,现在浑身酸软的厉害,只能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着盯着她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颤音:“……你转过头来,转过头来让我看看你。摘下面纱,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想看到你的脸。”
时间像是静止了。
许久之后女子慢慢的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冷淡清澈。她望着他含泪的眼,开口道:“好。”
说罢片刻也没有犹豫,伸手摘下了脸上面纱,露出一张熟悉的面无表情的脸。谢笙张大眼,惊痛的望着她一道慑人的刀疤,从左侧眼下一直蔓延到右脸上。
而她脸上一点惊慌失措都没有,只是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你同宦妃娘娘接近,引得圣上动怒,虽忌惮宦妃不敢动你,却决定除去你身边的人。圣上追杀我的侍卫中,有一个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他放过了我,之后我要求他毁了我的脸。”
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站不稳:“……为什么?”
她继续冷淡叙述,像是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不是她自己:“若是被认出来便活不了,活不下去,便再也不能看到你。”顿了顿又动了动脚步,在他惊慌失措的目光中拉开门,门外冷风吹进来,吹得她黑发乱舞。她回眸看着他,淡道,“一开始我便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待在你的身旁,现在容貌已毁,更是不能在仕途上结交官家夫人帮你的忙。现在你已知道事情原委,便将我忘了罢。”
他沉痛张大双眼,只迈出一步便摔在地上,*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声响。她脚步一顿,而他则撑着地面爬起来,随后踉跄着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腰:“你不要想走!浮梓,我已经辞官了!你的脸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做不到在没有你的地方好好活着,如果你走了,我真的会跳进河里去,因为我没办法活下去,真的。”
她一动不动,身形僵立,能感觉到身后男子浑身冰冷,一滴温热水珠滴落在她的后颈上,她忽然就没办法移动身体。
“……谢笙,这七年来,你从来都没有长大。”
许久以后,她终于这样开口说道。
这沙哑嗓音声音既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最终的妥协。谢笙抱着她,几乎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她肩窝,他哭着的声音从双唇间溢出,像是小孩子找到了心爱的玩具般呜咽着:“我在浮梓的面前,从来都只是以前那个小孩……”
停了停,声音更加沙哑:“……所以,你不能放手。我永远都长不大,我需要你陪着我一辈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她身形微动,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那道伤疤近在眼前,他的眼中却未有一丝厌倦。
“谢笙,你可知道同你住在京城的六年,我一直很开心。”
他握住她的手,哽咽着哑声道:“……即便我忙着官场事务,将你抛在一旁,也无所谓?”
“我自是知道你心怀大志。”她抬起手,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揉了揉男子的头发,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莫名柔和了几分,“即便现在也是一样。若有一天,你希望我离开,直接告诉我便是。因为现在所拥有的回忆,已经足够我度过余生。”
眼睛慢慢张大,温雅男子眼中蓄起水汽,而后泪流满面。
他的浮梓从来都不是喜欢将自己心中所想讲出来的人,但此刻他忽然就明白了七年来她所有的心情。前六年,她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羽翼丰满,日渐成熟,即便他忙着各种事情将她独自留在府中,也从未有怨言。他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放在一边,让她看着自己的背影,而她甘之如饴。他以为她总会在他的身后,他累了的时候便能躺在她的膝上歇息,却没有想过她也会累。后来的一年,她的容貌被毁,自知不能再回到他的身边连累他,却还是在暗中关心着他,就连他回归故乡,她也用薄纱蒙面,一路跟随。
她和他从来都是不同的。
他要的很多。
而她要的不过是一个他罢了。
谢笙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那个人,像是抱着出生以来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她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而他却哭得不能自已。
他哭着他浪费掉的浮生七年,哭着他走过的所有错路,哭着他做过的所有错事,而他的夫子像是很久以前安慰那个迷茫的少年一般,温柔的轻拍着他的肩膀。
夜雨霖铃,他的哭声渐渐变小,到最后他抱着她拉着她的手,终于控制不住酒意上头昏沉沉的睡去。
“……你不要走,我困了,但我求求你不要走。”
她手指一僵,然后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
“好好的睡一觉吧,我答应你。不走。”
——————————谢笙番外·浮生七年·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春色如约,轻扣故人门
如风轻触吻眉宇间伤痕
最难舍,这软红浮生
从未有归程
——《空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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