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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杨寄走出沈沅所在的帐篷,就大力地拍了拍叱罗杜文的肩膀,倒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大王,咱们也别麻烦了。打仗,不过就是游戏。与其拿他人的人命做戏,不如自己玩。我杨寄,人都知道是个赌徒,今儿干脆到营帐里赌一场,我拿原州城,赌我家夫人。”
叱罗杜文眉棱骨一挑,不置可否,但步伐迟缓了片刻,显见的是在着意思忖。
杨寄也不催问结果,倒像不担心他不同意似的,直到了临近中军帐,看到无数自家人马的时候,他才放低了声音:“就说咱们是去和谈的,嗯?”
叱罗杜文的亲兵自是听到了这番谈话,觉得这位将军想法奇特的同时,倒也觉得有趣:赌就赌呗!赢了自然名正言顺,输了,反正可以不认账……
叱罗杜文刚刚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思活动,还没有完全绕过弯儿来,此刻到了中军帐里,才沉静下来。左右并无外人,杨寄带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亲兵,一个粗壮结实的,一个瘦小精干的,还有一个更是瘦得猴精儿似的,连那神态都带着贼相。杨寄道:“这三个,我信得过。”
叱罗杜文冷笑道:“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杨寄冷冷地瞥他几眼:“既如此,就不必谈了。你打算杀我也行,打算放我回去正经八百地打一仗也行。”脚往矮案上一蹬,放松地抖动起来。
这副混不吝的无赖样子,真和想象中南边大楚王朝的俊雅贤士大相径庭。叱罗杜文按着案几,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赌。只是赌,要说清楚怎么赌。让我听一听……”听一听有没有玩花样。
杨寄闪闪眼睛,不依不饶地说:“这,你倒是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以前就是个好赌的人,各种花样都玩过。要论适合今日的赌法,还是要数投壶。见分晓又快,又不是双方都生僻的东西——你若说赌羊拐,我不会;我若说赌樗蒲,你不会。我原是客人,这点子事你不肯让我?”
他越是斤斤计较地争执,越是让叱罗杜文觉得真实,觉得杨寄此来,自然有夸大诓骗的想法,却也能被自己掌控着。他笑道:“谁说我不会樗蒲?你以为我们大燕的人都是放马放牛的粗汉子?你若到得代郡,便知道我们修习汉地的文化,也不比一般汉人差了。玩樗蒲的富贵闲人多得是啊!”
杨寄撮牙花子道:“但樗蒲……太慢了!”
叱罗杜文边招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送樗蒲进来,边说:“这个我也常玩。若用棋枰,自然是慢,不知太阳落山,可能放你离开。但是只摇骰子,呼卢喝雉比大小,还是快得起来的,一局便可定胜负。”
杨寄的脸色微微泛白:“一局?我们总要五局三胜或三局两胜……”
“那就三局两胜好了。”叱罗杜文越发自信。见樗蒲骰子和摇杯送了过来,他摊手示意杨寄检查验证:“这小东西可以做得精致。我这里虽无上好的货色,但随意玩玩该也够了。”
杨寄捏起一枚枚樗蒲,放在手心眼前,上下颠倒,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又放回了摇杯,豪迈地说道:“赌就赌!你的注,是我的将军夫人!”
叱罗杜文笑道:“好!你的注,是原州城!三局两胜!”
他敏锐地看到,杨寄撑在案几上的手指微微的颤抖,骨节摁得发白,他强装着自信满满的微笑,眉头却挤出了折痕——对他,这算得上是生死大赌,若是输了,就全盘输!杨寄在叱罗杜文慢慢把樗蒲放入昆山木做的摇杯时,一把按住了摇杯的杯口,声音几近沙哑:“我敬重你是燕国的郡王,希望你说话算话!”
叱罗杜文缓缓道:“你放心!我也怕你日落不归,周边四城过来断我的后路。樗蒲是赌,打仗也是赌。若是我们俩有谁说话不算话,一旦军中失了头脑领袖,也是一盘乱局了。”
势力相当、赌注相当,关键还是互相的制衡旗鼓相当。杨寄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慢慢放开了摁着摇杯的手,摊手道:“你先请。”
第一局,杨寄胜;第二局,叱罗杜文胜。
即将到来的第三局,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叱罗杜文是先手,他接过摇杯,觑着杨寄发白的脸色和战栗的手指,心里比他平静多了。杨寄担心妻子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必然是心慌意乱,输掉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他赢了,自己照样可以找个借口留下沈沅,只要让这尊“神”能及时回到原州,自己这场仗,应该是赢定了。等得到原州和金城,倒是要考虑这个赌棍将军的提议,怎么和自己的皇帝阿兄打打太极,为自己争取到些切实有用的东西。
叱罗杜文在家赋闲的时候,除了每日读书习武,还有大把的时间打发不掉,他的哥哥叱罗乌翰又尤其忌讳他与外臣交接,所以,叱罗杜文除了找几个同样没啥出息的狐朋狗友回家赌樗蒲之外,别无事情可做。一来二去,樗蒲的技术倒也不错,虽不能次次心想事成,但也常能摇到自己想要的花色。
他拿过摇杯开始摇起来,不急不躁,慢慢地谛听摇杯里樗蒲相撞击的动静,髹漆的黑面略重,落到杯底的声音会略沉一些,这样子慢慢听,就能摇出八_九不离十的花色来。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摇好了,把摇杯放在桌上,灼灼地望着杨寄:“我开了?”
杨寄的呼吸瞬间一紧,艰难地点点头,强笑道:“请!”
摇杯打开,四黑一白,是个非常漂亮的“雉”,比这个花色大的只有全黑的“卢”,可在樗蒲三十六种花样中,要摇出一个“卢”何其不易!
杨寄接过摇杯,手法滞缓,好一会儿才感觉他专注起来,亦是小心摇动着摇杯,认真谛听,唯恐稍有差池。然而,又何能保证就是一个必胜的“卢”!杨寄几回欲要放下手中的摇杯,但又是不敢,又摇了一会儿,才终于认命一样放了下来。他神色馁然,还没有开摇杯,就一脸晦丧样,自己摇摇头说:“唉,听天意吧!开!”
大家都屏住气息,伸脖子看摇杯里头的乾坤。旋即,北燕一方笑逐颜开,而杨寄那里的三个,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不敢置信地望望杨寄,又望望摇杯,再望望杨寄,再望望摇杯。摇杯里,赫然是三黑二白,已经是输了。
杨寄那张脸,前所未有的黑沉,眸子里黯然无光,他不说话,死死地攥着拳头,呼吸都是浅浅的。叱罗杜文心情大好,也没必要顾及对手的心情,笑道:“杨将军,我三局两胜了,你们南朝说的,愿赌服输!”
杨寄慢慢抬起眼睛,眸子里像结了寒冰,他的话音从牙缝里钻出来,还带着牙齿叩击的颤音:“我……我愿赌服输!但是,请再跟我赌一次!”
叱罗杜文好笑地看看他:“再赌?杨将军拿什么赌?金城?太远了,我不大放心呢!”
杨寄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原是秣陵县里的小赌棍,以前赌得一文钱不剩了,就是赌身上的部件儿。除了这颗脑袋,尚要回原州报到,其他的,你挑一样好了。我若再输,一定认罚!”他没有带兵器进来,便用目光瞟了瞟叱罗杜文腰间的解手刀,抬抬下巴指了指。
叱罗杜文倒不知南朝人玩樗蒲还能赌出这种花样来,吃惊之余,打量杨寄布满着血丝的眼睛,颌角眉梢亡命之徒的模样,倒也印证了自己读书之中所读到的那些赌瘾发作、不惧生死的赌徒豪侠的形象。杨寄此时已经丧失了理智,叫他不赌下去,只怕就要扑过来打人了。
“何必呢!”叱罗杜文轻笑道,也是在检查自己的猜测,故意云淡风轻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若取了你的胳膊腿儿,又不能吃。你倒自此就废了。如果真想和你妻子团聚,你干脆投到我的营下,我自然不会慢待你。”
赌棍根本不听,一拍桌子吼道:“你赌不赌?!你敢不敢赌?!”
叱罗杜文也有些被激怒了,冷笑着轻轻颔首:“好,赌就赌!我还拿你夫人做注。你呢?身上的部件儿任我挑?”
杨寄愣怔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是!”
叱罗杜文忖了片刻,指着杨寄的脸道:“若是你赢了,你带夫人走,原州我来接手——我不会再与你赌第三回了;若是你输了,你亲自动手剜出这双眼睛给我!”没有眼睛,看你再怎么练兵,怎么侦查,怎么在沙盘上策划布局!
杨寄赌博的时候素来是条不计后果的硬汉子,当即拍板道:“好!”
“这次我先手!”他一把抢过摇杯,握紧杯壁,默默地似在祷祝,然后一下一下,神态坚毅,双手也摇动得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