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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眠怕她这样下去终归会伤了孩子,便只得作罢,重新替她将锦被盖好,仔细掖了掖被角,夏侯眉妩的神情这才平静了下来。
这女子,若论起倔强来,定是不输给长歌的。
长歌,这名字甫一出现,便让秦牧眠的心中泛起一阵刺痛。他望向窗外,虽苍茫连天,江山却是一片大好,他足下踩着的土地坚实,有长歌的血染尽黄土,只为他的称王铺平道路,无怨无悔。
这江山,他定是要夺下来,长歌的血不能白流。
他攥紧了拳头,回头看了夏侯眉妩一眼,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
竹吟和胭脂正在门外候着。
“我有事要去见萧王,眉儿怀有身孕,你们莫要让她乱跑。”
竹吟和胭脂听闻,面上亦现出惊讶,只一瞬,便敛了,恭敬地欠了欠身子,依然不动声色。
他二人,本分得很。
秦牧眠终归放了心,拍了拍竹吟的肩,整整衣襟,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出了门去。
天地自会攥于我手,长歌,你等着。他在心里道。
秦牧眠并未多带随从,只身一人来到了东儒的王城之下,彼时明月高悬于头顶,天边星子疏朗,是一泓清幽之景。经历了方才冷煜**阵的惊吓,东儒的百姓再不敢彻夜狂欢,一个个惊魂未定,恹恹回了家去,这一年的除夕,无疑是他们记忆力最萧索的时节,往后每每回忆,都是一场梦魇。
城头的士兵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远远瞅见荒原上一个孤单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以为看花了眼。再探头仔细看看,果真是个人影,正似闲庭信步般朝这边走来,袖携清风,看上去如飘渺的魂灵。
“城下究竟何人,深夜至此,是有何事?”一名士兵冲城下呼喊。
“黎王南宫牧眠有事拜见萧王,劳烦通传。”
这看似羸弱之人声音却甚响亮,所说之话如命令,威严而不可违抗。守城士兵窃窃私语了一番,扬声问:“可有令牌?”
南宫牧眠将象征自己身份的玉牌亮出,士兵打着灯笼照了照,慌忙打开城门将他迎了进来,一路护送至宫中。
萧胡女正坐在王位上,等着他。
“若我没猜错的话,黎王已趁方才天地黯淡之时将王妃接了回去,对么?”
“是,内人现下正在府中休息,萧王无需记挂。”
“黎王今日此举着实让胡女佩服,既然能将这天地都掌控在手中,还有什么是黎王不能做的呢?”
秦牧眠一张面容在明亮的烛光中显得愈加苍白惨淡,他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不过区区**阵,何况并不是我的功劳。”
萧胡女注视着他病态的面容,目光如炬:“今日与黎王相对而坐,胡女方觉昔日在京城看到的黎王不过是个假象,黎王高深莫测,如今也不愿让胡女一睹真容么?”
秦牧眠笑笑,将人皮面具撕掉,露出的真容让萧胡女愣了片刻。
“黎王丰神俊朗,整日用面具遮着,可惜了。”
“皮相这东西,全存于人心,人心如何,看到的皮囊便是如何,我戴着面具或是不戴,有何区别呢?能将我看破的人少之又少,萧王,你我有缘分。”
萧胡女起身走下王座,执了壶为秦牧眠斟了杯酒,递到他手中:“黎王,这杯酒,胡女敬你。”
秦牧眠极优雅地接过,一饮而尽。看二人杯中酒皆空,相视一笑。
“萧王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用眉儿将我引来,萧王想要的,是担心我不给么?”
秦牧眠开门见山,萧胡女也不再遮遮掩掩,点头承认:“是,你一向避世,闷在黎国王宫里都快发了霉,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便掳了我的夫人去?”秦牧眠笑笑:“同是女子,你倒丝毫不客气。”
“对不住。”萧胡女道歉:“是我唐突,不过黎王妃在我东儒没受得半点亏待,黎王可以放心。”
“我知道,多谢。”秦牧眠打量着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的萧胡女,语出惊人:“萧王这身男装已穿了十余年,还是不愿脱下,恢复女儿身么?”
“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了。”萧胡女在秦牧眠身边坐下,眯起了眼睛,好像有些朦胧醉意:“有一个梦,我做了十余年,你要不要听一听?”
秦牧眠点头:“牧眠洗耳恭听。”
萧胡女的声音比寻常女子要低沉些,更似男儿,说起这桩梦境,就像走于时间长河中,看那些过往与自己错肩,有泛黄的味道。
她说的,是一桩情事。出生在将门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来养的女子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韧劲儿,因是族中最小,又是女子,不得爹爹宠爱,若想赢得瞩目,只能靠了自己努力。于是,她咬了牙拼命做到最好,军营中极严苛连兄长都承受不住的训练,她受住了。上阵杀敌,马革裹尸间,热血洒遍战场,连男儿看了都忍不住辛酸掉泪,为性命担忧不已,她却披了铠甲冲锋至队伍最前端,敌人的头颅在她的红缨枪上挂了一个又一个,万骨枯终为她功成名就做了祭奠。二八年华,别家女子已及笄成人,嫁了如意郎君,而她却骑了搞头大马自边疆凯旋归来,一身银白色的铠甲比月光清冷,却比日光还要夺目。
红毯铺了十里迎接她,她踏着红毯走过,马蹄声哒哒,与不远处传来的曲声遥相呼应。入宫那一刻,她回头去看,视线尽头队伍绵长,一色喜气,新娘子在花轿中坐得稳当,要去往夫家。
女子笑笑,昂首挺胸进了宫去,自她诞在这世家中,那些女儿家的情事,便再不属于她了。
这一日,她被封了将军,是族中平辈中第一人,这一年,她十六岁。
便是在这最好的年华见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全大瀛翻云覆雨的那一人,为她青眼有加。
“萧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朕之万幸,大瀛之万幸。”
从未在爹爹口中听过的赞扬被他说出,仿佛一切努力终于开花结果,在这威严的只她二人所在的金銮殿上,她嚎啕大哭。
这位帝王自王座上走下,轻抬起她的下巴,用自己矜贵的手为她拭了泪:“是你的出生决定了一切,身为萧家的女儿,你已做得很好,若累了,便说给我听。”
从此,她的畏惧与孤独可以毫无顾忌在这位帝王面前展示,帝王许诺要给她一世平安,不过半年光景,他二人的心便紧紧系在了一处。
也只有来到宸曜宫时,她才会换上女儿装扮,美貌是只属于帝王一人的,在满朝文武面前,她永远只是冷着一张面孔的萧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的萧将军。
深夜相依相偎时,她也曾问过这位帝王,为何不让她像其他女子一般入宫服侍,帝王的回答出乎她意料:“入了宫,你便再不是你了。”
她心中感动无比,却没想到,便是在说完这句话的三日后,帝王一道圣旨下,将她派往西北苦寒之地的小国中做了诸侯王,从此往后,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她带着一身情伤离开,入主胡地,半年后,帝王薨。
她独自一人坐在这小国中空荡的王座上,日日品尝着那人曾品尝的寂寥,孤单之至,却一世平安。
自那之后,她身上的男装便从未换下过,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欣赏她女儿身的那一双眼睛。
宫殿上的更漏清寂而幽长,萧胡女终于将不算冗长的故事讲完,身上已冷得没有了温度。她静静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秦牧眠,等着他的回答。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希冀什么?”
“我要让他的灵魂安息。”
“他早已预知自己命运,提早做好了准备,他去得安详,如何不曾安息?”
“你没我了解他,眼睁睁看着百年基业被奸人所夺,他如此爱着这片土地,不可能瞑目。”
“萧王的意思是……”
“血债血偿,我要那人的脑袋。”
一阵沉默,秦牧眠忽然笑了:“崇华帝这王位坐得还真是辛苦,天下人想要他的脑袋,他只一颗脑袋,如何够天下人来分呢?”
“我知道黎王不是等闲之辈,东儒国微兵贱,不足以与崇华帝抗衡,可你黎国不同。更何况,我不信你没有野心。”
“上楚,素荒皆与黎国势力相当,萧王为何会选择黎国来一偿夙愿呢?”
“因为你是邻天看中的人,在你还是少年的时候,他便已看中了你。”
这话着实让秦牧眠惊讶,他原以为自己已隐藏得很好,不料却被君邻天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场博弈,君邻天虽于地下冷眼旁观,可他秦牧眠输了。
一切被勘破,秦牧眠如释重负,轻松道:“我要这天下。”
“我帮你夺,只是,记得把夏侯仪的头留给我。”
“成交。”
夏侯眉妩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马车里,路不好走,马车颠颠簸簸,是让她醒来的缘由。秦牧眠在身旁坐着,正捧着一卷书在看,窗外阴沉沉的,可听见寒风呼啸,布帘虽厚重,可仍抵挡不住这狂风,时而掀起,有片片雪花飞入。
原来下雪了。
马车内的火升得很旺,丝毫不觉得冷,夏侯眉妩伸出手来扯了扯秦牧眠的袖子:“阿眠,我们这是去哪里?”
秦牧眠放了书,俯身看她:“我们回家。”
行过荒原,沿路便设了驿站,不用再露宿荒郊野岭。夏侯眉妩这一路走得辛苦,腹中孩子让她反应剧烈,无论吃什么,都尽数吐了出来,最后竟一丝胃口全无,每日只恹恹躺着,颗粒不进。
她始终未将怀孕的事情告诉秦牧眠,只说是在东儒呆得久了,水土不服。这借口着实拙劣,秦牧眠看她的眼神也有些许怪异,找了冷煜来为她把脉,被她回绝,秦牧眠的脸便变得益发冰冷,直至后来,二人虽日日呆在一起,却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