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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自作聪明
宫里还在搜捕姜珩,沈府的后门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翠鸳轻手轻脚走进屋,菀如刚刚做完了晚课。
她将手上的佛珠轻轻放在案上,案上还放着一本微微卷边的经书,一只小小的莲瓣青铜香炉,香烟袅袅,将她的面目映得模糊。
光线很暗,就快消失的阳光将窗栅的投影拉得老长老长投射在木制拼接的地板上,也打在她的身上。
菀如坐在蒲团上,一半隐于阴暗之处,一半现于光明之地。
这样的场景若是换了同样喜欢念佛的大夫人,只会让人觉得阴森。可如今坐在佛堂里的是五小姐,看起来却是这样的安宁。
翠鸳看着她,轻轻呼出压在胸喉的一口气,对她福了福身。
“小姐,外头有人找您。”
菀如回过头,对她笑了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叫我居士。”
她不再衣裳华丽,精心妆扮。素面朝天了这几个月,五小姐的皮肤越发好了,莹莹润润的像是能发光。
原先那个恣意张扬的五小姐不见了。现在的清静居士总是带着平和的微笑,温和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翠鸳喜欢这样的五小姐,也不再担心自己的将来。
五小姐已经拜托大少爷,将她配给了府里大管事的二儿子,将来也能回来当管事娘子。
这在以前,是她根本不敢想的事。
以前的五小姐眼里从来只有自己的姻缘,何时念过她们这些丫鬟的命运?
翠鸳心里感念她的恩情,一定要等五小姐三年修行完毕后再出嫁。
“居士和小姐,不过是个称呼,您又何必一直这样拘泥?”翠鸳笑着上前将她搀起来。
菀如怔了怔,突然笑起来:“也对,我修行了这么久,还没有你看得通透。不过是个称呼,修行于心,而非于行。翠鸳你厉害。”
翠鸳脸上一红:“您就别拿奴婢玩笑了,角门外头有个人说是要见您。门上不敢放人进来,还要请小姐示下。”
“是谁?”菀如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府里有人来访应当去找老爷和夫人,为何来寻我这个方外之人?”
“这……”翠鸳犹豫了一下,才说,“老爷去了宫里,夫人还在二少爷那边。而且,这人指明要见您,现在还在角门外头跪着。她说她是……云麾将军的侍妾。”
云麾将军?
菀如眉峰一蹙,那个当日救了她性命的陆将军吗?
“我不认得她。”
那日落水,几乎是改变了菀如的命运。
陆琅救了她,碰了她的身子,事后听祖母说起,她便一直梗在胸口,觉得十分别扭。
祖母的意思她明白,陆琅未娶,她未嫁,应该是桩好姻缘。
只是陆家一直不来提亲,又听说陆琅有一个宠爱的姬妾,并为他生了一个庶长子。菀如的心便淡了。
如果说,以前她还有种种的期待,现在她对于自己婚事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
不求无价宝,愿得有情郎。
安安心心地携手过一辈子才是最实在的。家有宠妾又有庶子,就算嫁过去为正妻,宅子里也不会让人觉得遂心。
何况她受皇命要修行三年,谁会安心等她三年?
三年后,她已经十八岁,这样年纪的女子,孩子怕都不止一个了吧。
菀如笑了笑,其实也无所谓。
修行有修行的好处,能让她平静心性,看到一些她以前忽视的,或者根本就无法看到的风景。
就算将来是一个人到老,心境的平和也能让她过得安宁而自在。
所以……
“让她走吧。”菀如说,“这里是沈家,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翠鸳应了一声,出了院子去打发人。
菀如着迷地看着院中那棵高大的槐树。
今年天暖得早,明明还没到槐花开放的时节,在那宽大浓绿的叶片中竟然已经能够看见翠绿色的细小花苞,一串串娇嫩可爱地随风轻轻摇晃。
她闭上眼睛,轻嗅微风带来的花木清香,侧耳细听远处鸟鸣扇翅的轻响,觉得心中一片空明,不落一物。
耳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翠鸳回来了。
她眉头紧蹙着,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之色。
“怎么,她不肯走?”
“是啊,跪在那里,死活不走,一定要见您。说您如今是修行之人,怎么能忍心见到落难之人不施援手……”翠鸳脸上露出一丝厌恶,“我看她就不是个好东西,娇娇娆娆的,居然就跪在那里说见不到人就跪死在沈家门前。”
“这倒是麻烦。”菀如皱了皱眉头。
“姑娘,这要怎么打发?”翠鸳以前也没做过打发人的事,一时之间也没什么主意,“要不要问一下孙姨娘该怎么处置?”
“问她做什么?”菀如手里数着佛珠,低头想了想说,“你把人带进来,我正好要去给祖母送抄好的经书,将人就带到那里去。”
“会惊动老夫人,这样好吗?”
菀如看着她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悄悄儿见了她,老夫人就不会知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她有话要说,说给我听或是说给祖母听都是一样的。”
拿了经书,菀如让翠鸳去带人,自己沿着小径向慈安堂走去。
前日乱军上门,沈老夫人硬撑了一夜,身子有些受不住,午睡的时候就睡得长了些,这时候才醒过来。
大少奶奶林氏还有两三个月才要生产,那肚子却已经鼓出老远,大夫说她肚子里是双胎,把个大夫人喜得,将这以前总看不顺眼的儿媳妇当成了菩萨一样供着。
不过林氏并不大领情,她更喜欢在老夫人的房里坐着,陪着老人聊天。
见菀如进来,林氏起身笑着说:“哟,咱们家的居士姑娘来了。”
菀如给她见了礼,走到老夫人身前,将放着经书的木匣子放下:“祖母今日身上可好些?”
老夫人笑着点头,让她坐下:“你们都念着我,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子孙,老太婆也不好意思再躺在床上装病了。”
林氏笑起来:“祖母您惯会说笑话。”
“这是《清心普善咒》,一会儿孙女帮您在佛堂前供上。”菀如将匣子打开,把里头的黄绢经册子递过去,“还有一事要劳烦祖母。孙女如今是修行之人,不问俗务。不过刚刚有位陆家的女子找上门来,非要与孙女说话。想来想去,到底是外人家的,孙女不好私下自见。于是我让人将她领到这里来,求祖母帮忙问询。累着祖母,是孙女的不是。”
老夫人点了点头,菀如到底是长大了,行事知道先动脑子。
不管外头来人是指明要找谁的,她一个未嫁女子,私底下去见外人家来历不明的人,总是不妥当的。
“你说的陆家,是哪个陆家?”
“应该是云麾将军家里的。”菀如不动声色,脸上只带着微微的笑意,并不见有惊讶或是羞涩的表情。
老夫人眉头微微一皱,陆琅家里来的人,为什么要求私下见菀如?
林氏看看了二人,笑着起身说:“祖母和妹妹忙着,我还要去给母亲请安,就不能陪着你们了。”
这个时辰了,哪用得着她去请安,不过是避开来的一个托辞。
老夫人点头说:“你身子重,可要小心着些。今日就算了,往后可不要再跑来我这里,你再这样不知轻重拖着身子跑来跑去的,小心我拿戒尺子抽你。”
林氏掩着唇笑:“到底是孙女比孙媳妇好,五姑娘一来,您就嫌弃孙媳妇了。”
老夫人作势要打,林氏早笑着躲了出去。
不过一会工夫,翠鸳果然领了一个女子进了屋。
这女子身材高挑,体态婀娜,挽着妇人髻,头上只簪着一根桃木簪,脸上也未施粉黛。
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人,鼻尖唇红,虽然没有一点修饰,却是天生一段的风流娇媚。老夫人看着,便不由得暗暗蹙起了眉尖。
文秋并没想到下人居然会将她带到老夫人的面前,当下便是一怔。
沈老夫人穿着一身赭色的团福纹褂衫,百寿连纹长裙坐在正位上,下手边坐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青色的缁衣,一头乌发笼在圆帽里,下巴尖尖,皮肤细白,也是不施脂粉的样子,目光澄透地正看着自己。
心知这位必定就是沈家五小姐了。
忙跪下来给老夫人和五小姐见礼。
“你是陆家的人?”五小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不过听着没什么感情。文秋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手里正拈着一串佛珠。早就听说这位五小姐是奉旨修行,本来以为这不过就是在家里随便应个景,没想到瞧着打扮举止和脸上的神情,这位小姐像是真的在修佛。
不觉心中大定。
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奴婢是陆将军的房里人,名叫文秋。”
房里人,也就是陆琅的妾室。应当就是为陆琅生下了庶长子,深受他宠爱的那个姬妾了。
老夫人面色微沉道:“你既是陆家人,不好好在陆家服侍,找到我们沈家来作甚?”
文秋嘴唇抿了抿,眼中似有盈盈泪光:“老夫人,奴婢只是想来见一见五小姐。”
菀如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转动着佛珠,好像文秋说的话跟她无一丝关系。
老夫人却是笑了起来:“我家姑娘跟你素不相识,你来见她做什么?”
“奴婢、奴婢……”文秋拿眼偷偷去瞧菀如,见她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一些也没有什么好奇或是意外的情绪。
“奴婢知道小姐现在是奉旨修行,三年期满之后是可以嫁人的。”
老夫人眉头一紧,忍着不舒服听她说下去。
“我家将军一直倾心于五小姐,奴婢见他心心念念,辗转反侧,便想着,能将将军的心意告诉小姐,也免得他日夜苦思……”
“放肆!”老夫人终于忍不住,用力拍打着桌面,“我家好好儿的姑娘,也是谁都能苦思的吗?”
“是是是,是奴婢不会说话……”文秋心里暗暗叫苦,她这话若只是私下去对五小姐说,说不定可以打动姑娘的思春之心,却忘了正坐上是沈老夫人。这种书香世家最是看重名节闺誉,她这样说,已是对家里姑娘的亵渎。
“奴婢是想,见见五小姐的样子。”她解释着,“您是知道的,将军膝下有一子,年纪还幼小。虽然是庶出,但也是将军心爱的孩子。奴婢是想看看未来的少夫人。五小姐是修行之人,必定心慈,一定会善待小少爷,奴婢这样也可以安心求去,不阻挡将军和少夫人的婚事。”说着,眼圈一红,嘤嘤地哭起来。
老夫人胸肺都要气炸了。
这女人是脑子坏了不成?居然会跑到沈家来,口口声声要向菀如托付陆琅的庶长子。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脸面!
沈家何时应过陆家的亲?
哪怕就是订了亲事,来提庶子事的,也应该是陆夫人而非她这么一个妾室。
这分明就是上门来打沈家人的脸的。
老夫人站起身,吩咐了一句:“来人!”
妙言和妙音两个立刻从门外走进来。
“去,”老夫人指着下头还跪着说话的文秋,“将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给我拖出去,丢到门外头。我们沈家不许这样的女子上门。”
文秋吓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会让沈老夫人气成这样。
她是知道菀如落水的事的,也知道陆琅碰过她的身子,更知道京中以前关于沈五小姐的种种传言。
所以陆母一直不肯为陆琅上门求娶。
如今京中平叛,陆琅又居了大功,陆母只怕更加看不上这个庶出的五小姐。
姜珩派人将陆母和陆阡陌接入宫中时,文秋已经嗅出了危机,是以当街上一乱,她当即就收拾了细软想要逃出京城去寻陆琅。
可是城门紧闭着,满街上都是兵马,她出不去,只能寻机躲起来,一直等到街上安宁。
再回陆府?
她要怎么向归来的陆母解释这一天一夜自己为何不在府中?
就算说了她是想寻机去找陆琅也不会有人信。
找陆琅为何还要带上府中的钱财细软?城门一关就该回来,为什么还会在外头宿了一夜?
文秋觉得自己就算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没办法解释得清。
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沈家。
她可以说是来沈家见五小姐,为陆琅说情,或是求五小姐找人能进宫将她们祖孙接出来。
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所以文秋才会在角门那里苦苦哀求,务必要见菀如一面。
她是修行的,佛祖讲慈悲为怀。她一定会救自己,将来嫁进了陆家,她也会好好地守着本份,只要五小姐不将她和阡陌分开。
只是还没等她要将这些话说出来,沈老夫人就怒气冲冲地叫人将她拖出去。
文秋死死拽着门框,对着菀如大叫:“五小姐,救我,救我!”
菀如抬起眼,看着她,轻声说道:“人欲得救,必先自救。我与陆将军并非良配,你回去吧。”
不可能!沈五小姐名声早就毁了,她不嫁给陆琅还能嫁给谁?
文秋挣扎着叫道:“五小姐,求您体恤奴婢,将来您进了陆府,奴婢给您当牛做马!”
两个丫鬟拖不动文秋,守着院子的婆子们上前,将文秋从门框上撕下来,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地就这样将她丢到了门外。
文秋坐在地上,正要放声大哭,却见街上的人渐渐围过来,里头有几个年轻的闲汉正对她挤眉弄眼,吓得她一时之间连哭也不敢哭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办?文秋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回过头,陆琅一身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拧着浓黑的眉,一脸阴郁地看着她。
完了……
当时文秋心底闪过的,便只有这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解释一下,文秋当时是想出城找陆琅,但她也是做好了找不到陆琅就要跑路的打算的。只是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然她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金银细软都带在身上。也不会天黑了封城了还在外头不敢回陆府。
她以为自己很爱陆琅,其实在她心底,最爱的人始终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