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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将计就计
过了两天,厨房上一位姓顾的媳妇找上门来。顾嫂子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干净爽利得很。一进屋,先给世子妃磕了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
打开两层油纸,露出巴掌大一块红褐色的石蜜来。
“世子妃,这是小厨房掌勺的顾嫂子。”范妈妈指着她对蕙如说。
蕙如点点头说:“我知道,过年的时候来领过赏钱,是管着灶上汤水和点心的。”
顾嫂子没想到世子妃能记得这样清楚,心里高兴又有些惶恐。
“这块石蜜是哪里得的?”用不着细看,光闻着这石蜜散发出的香气就知道里头掺了不少的紫鸢青萝花汁。
顾嫂子便说:“这是外头人给的。奴婢家里那口子被人讹了钱,那几个泼皮逼着他打了一百两银子的欠条,说是不还钱就要抓我家里那丫头去抵债。”顾嫂子人长得利落,说话更是利索。
“我那口子如今在二门上是看守门户的,我又在小厨房里管着事儿。我听着那口气就知道他们想打燕然居的主意。”顾嫂子得意一笑,“他们以为咱们给人当奴婢的,家里必没几钱银子,却不知道世子和世子妃待下人有多优厚。别说一百两银子的欠账,就算再加五十两,咱们两口子也不是拿不出来。奴婢便要男人沉住了气,先不说破,只听他们要交待咱们做什么事。”
蕙如听了便笑了起来。
就说李晟这双眼睛毒得很,燕然居里头挑着使唤管事的都不是些头脑简单之辈。
若是换了个人,遇到这种事,胆子小的便要被人支使利用,胆子大的也不过是把家里的银钱全都扔到水里。
偏这顾嫂子和她男人就能这样沉住了气,有钱也不使,只要听人家的打算。
“他们便给了你这个,让你下在我的饮食中了?”
顾嫂子连连点头说:“是。而且还说了,说这石蜜有香气又有颜色,不能用在一般的羹汤里,便又教了我一个方儿,是用百合、山楂、甘草、乌梅子加石蜜和紫苏叶熬的酸梅汤。这样颜色就看不出来了,又有紫苏和酸梅味儿遮着,这香气便不容易闻出来。酸酸甜甜的,女人都会爱喝。”这样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荷包,里头放着三个金锞子,差不多有五六两的样子。
“喏,若是奴婢能办成了这事,之后还要再给我这么些金子。”顾嫂子眯着眼睛笑,“奴婢想着,不拿白不拿,拿了金子又把这玩意儿拿给世子妃让您小心,省得他们再找旁人下手去办这坏事儿,可不是一举数得的事儿?”
会找上顾嫂子的人真是瞎了眼了。
蕙如哈哈大笑起来,直接叫紫微取了五十两的银子给她。
“办的好,怪不得范妈妈会让你管着厨房里的事儿。金子你就自己收着,这五十两是另赏你的。你就按着那方子做酸梅汤来,这石蜜留下,回头让范妈妈重新给你一块好的石蜜。咱们尝尝这女人都爱喝的酸子汤究竟是什么味儿。”
顾嫂子大喜,连连谢过赏。
“世子妃,咱可不是贪您的赏钱。前些年,我家男人的性命都是世子救回来的,咱们两口子是燕然居的人,绝不能做出背主的事儿。他们可说了,燕然居里头有他们的眼线,我有没有照他们的话做,都有人盯着。我呸!他们当这燕然居是什么地方?那些个心眼歪的根本不可能进得来。就是拿话诓着吓唬人罢了。”
蕙如看了看紫微。
紫微笑着说:“世子妃您放心,能在燕然居内院里待着的人,都是千挑万选没有问题的。顾嫂子这话没错。”
蕙如点了点头说:“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按着新方子做出来的酸梅汤果然好喝,三个老嬷嬷一人喝了一大碗,却只给蕙如一小杯,说是怕酸坏了她的脾胃。
知道世子妃最近迷上了酸梅汤,郑侧妃想起来自己还私藏着几斤老乌梅,正好拿来还香料的人情。于是让人给送了去。
送乌梅的丫鬟正是蕙如听说过的与冯氏有私下往来的喜鹊。
紫微将人领进来的时候,蕙如正好在喝酸梅汤,见她进来便对身边的兰溪说:“你也去盛一小碗给这位姑娘尝尝。”
喜鹊还要推辞,兰溪已经笑眯眯地将一小碗汤端了过来:“这是小厨房时新想出来的,酸甜适口,咱们都很喜欢,你就尝尝吧。”
喜鹊也就不推了,端过来细细地抿了一口,在舌尖辗转半晌,果然在那酸甜之中品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香涩味道。
她笑了起来,将剩下的酸梅汤一饮而尽,然后将郑侧妃让她送过来的一罐子乌梅递给了兰溪。
“这汤果然好喝,回头奴婢问了做法,也给咱们侧妃尝尝。其实这里头要是能放几颗木樨,应该会更香呢。”
等喜鹊走了,兰溪将她用过的碗收了起来。
范妈妈恨声道:“这小蹄子,果然是跟冯氏一伙的。”
喜鹊不是郑侧妃家里带来的,也不是宣王府的家生子,而是当年宣王妃嫁过来之后宫里陆陆续续赏的十几个丫鬟里的一个。
范妈妈悄悄打听来的消息,这丫头家里早就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哥哥在军中当差。因为入王府签的是死契,她跟家里也没有多少往来,看起来身份上并没有什么疑点。
喜鹊进府的时候是直接分给郑侧妃的,那时候宣王妃早已病逝,府里内外都由郑侧妃一力撑着,喜鹊心思灵活,处事麻利,很快就得了郑侧妃的喜欢,直接将她提了大丫鬟跟在自己身边。
如今这喜鹊都已经二十岁了,还没有成亲,侧妃是说要在府里的管事当中挑一个年轻有才干的,将来她也可以在府里继续当管事媳妇。
只是东挑西捡的,这喜鹊一个也没看得上,所以一直蹉跎到了现在。
是看不上,还是早有了打算,这也没人能知道。
喜鹊年纪虽然大了些,可长得清秀端正,一笑腮边还有两个酒涡,是个讨喜的长相。
早先郑侧妃想给李晟找房里人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
可是喜鹊不愿意,只说自己年纪大,又笨拙,配不上世子,只想跟着侧妃学管事,所以郑侧妃才另挑了年纪小,颜色更加鲜亮的婵儿。
只是人没送出去,还讨了个没脸。婵儿心里难过,没少在背后哭过。
“她是宫里分出来的啊。”蕙如拿着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中深色的汤水,将双眉紧紧蹙在了一起。
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皇后。
若说这宫里有谁想她死,她能想到的,头一个是原来的太子妃云氏,第二个便是皇后姜氏。
云氏已被贬成奉仪,拘在东宫里不得自在。她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可以说动冯氏来对付自己。
只有姜氏。
皇上以病为由,将她圈在昭阳殿里,可是现在皇帝带兵出征已经一个月了,朝中一切事务由太子暂理。没有皇帝盯着,太后年事已高,执掌后宫到底比不得掌权多年的皇后。
说不定皇帝前脚离京,她后脚便能出了昭阳殿。
若喜鹊是皇后的人……
皇后拿了宫里的紫鸢青萝来害她,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如果真的是皇后,那么……
蕙如背后“唰”地一下子被冷汗浸透了。
宣王妃姜盈,难道是死在自己姐姐手上?
这怎么可能?
蕙如猛地站起身,神态焦躁着来回踱步。
她这个猜测实在太过惊人。只是这么想一想,蕙如都觉得浑身的血像凝成了冰块一样,呼吸也有些困难。
宣王妃是皇后的同胞亲妹妹,皇后当年为什么要害她和她的孩子?
没道理,没道理啊!
蕙如捂着嘴,胃口又是一阵翻腾。
前方迷雾重重,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不可以再想下去。蕙如告诉自己。
先保护好自己,一切,还是要等李晟回来再说。
如果真相是自己目前无法承受的,那就先将一切盖住,等到自己有了承受之力时,再一把掀开。
眼前发黑,蕙如扶着椅子缓缓地坐了下去。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藏在王府里头多年,一直装着自己无辜又低调的那个女人。
从前的事暂时不理,就凭她想要害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蕙如就不可能再容忍这根毒刺再扎在身边。
“让小孙大夫来,就照咱们先前说的来办吧。”
当天夜里,燕然居闹腾了起来,说是世子妃突然晕倒,胎气不稳,像是有要落胎的迹像。
大长公主和沈老夫人都赶了过来,连宫里的太后也派了公公和太医过来。
几位太医把了脉,都说脉相不好,白老先生也不说话,坐在一旁听着那几个太医辩方。
大长公主性情急躁,将太医们骂了一通之后与沈老夫人一起进了内室去看蕙如。
外间只坐着宣王和侧妃郑氏并几个大夫时,白老先生才摸着胡子摇头叹息了一声。
“老夫瞧着世子妃这样不是太好。”
白老先生在京中名声极高,又曾是以前的太医院院正,这几个太医都信服得很,听他这么一说,脑袋“嗡”地一声差点炸开。
“白老何出此言?救不得了吗?”
“难啊!”
世子如今不在京中,皇上对世子妃这胎看得很重,太后更是再三叮嘱他们不容有失。
若是世子妃这肚子里的孩子不保,他们头上的乌纱铁定保不住了。太医们面面相觑着,掌心里渗出冷汗。
前些时候世子妃就有些动胎气,更是将白老先生直接接到内院里住下,就是为了保住胎儿。
世子妃的身体状况和孩子的情况,在坐的人里没有人比白老先生更有发言权。
听他这样说,郑侧妃轻轻“啊”了一声,拿帕子捂着嘴,当时眼圈就红了。
宣王静静地坐着,面色沉静,看不出多少表情来。
白老先生双眼瞥了瞥在坐各位的表情,才叹着声儿说:“前些天还好好的,却突然变成这样……老夫觉得,以世子妃的体质来看,并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只怕是……”
只怕是什么?
白老先生沉吟不语。
“只怕是……”这三个字引人入胜,令人浮想连篇。
宣王听到这话,沉静的脸色为之一变,站起身走到白老先生身前。
“白老先生有话还请明言。”
白老先生摇着头说:“只是老夫猜测,不一定准的。”
“这种时候,您有什么猜测也只管说出来。这里不过就这几个人,谁也不会出去乱说的。”一位太医在旁边劝说。
“老夫觉得,莫不是中了什么毒?”
这话一说出来,屋里就像炸开了锅。
“您说什么?”第一个跳起来便是郑侧妃,“这绝无可能!”她面色通红,脸上神情既惊且怒,“咱们宣王府里又没外人,世子妃的起居一直只在燕然居里头,谁可以害得了她?谁又有这样歹毒的心肠要去害她?”
“老夫是大夫,只说医家之言。”白老先生头微昂着,神情凝重,“至于探案寻凶,那是官府的事。”
宣王目光微凛:“先生说说看,您觉得像是什么样的毒?”
白老先生摇了摇头说:“老夫只是曾听人言,南方山岭之中,有一种毒草,可以令胎气不稳,母体渐虚。中毒者易滑胎,若是用药保胎,母体受损易过,生产时便会难产,胞衣不下,气亏血虚。如今瞧着世子妃的脉相,与这症状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不得不令人起疑啊。”
宣王面色发白,嘴里直念叨着。
“胞衣不下,气亏血虚。胞衣不下,气亏血虚。”
当初姜盈怀着身孕时,便是有好几次险险滑胎,用尽了法子保住了孩子之后,生产时便遇到了难产。正是胞衣久久不下,导致血崩。
虽然拼力救回了性命,却也跟个废人差不多了。
如今世子妃又遇到了同样的病症。
宣王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整个人都像处在冰窖之中,却在寒冰之下,有熊熊的烈火烧着,几欲将他烧成灰烬。
“无论如何,请白老救她一命。”宣王对着白老先生深深一揖,脸上只是微一迟疑,很快便定下心神,沉声道:“若是这胎于世子妃身子有损,那……先保着大人。”
要保大人,不要胎儿。
这话从宣王口中说出来是这样令人难以置信。
白老先生怔愣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宫里的太后得了消息,气得大骂。
“云启这孩子疯了不成?那是他亲孙子,哪里能这样就说不要孩子?若沈氏以后再有身孕,还是胎气不稳,难道就一直这样保着大人,不再要嫡子了吗?”
于是又从宫里去了几个太医,顺便将太后的话带给了宣王。
“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这是李家的血脉,不容有失!”
宣王冷着脸,只对白老先生说:“有了大人,以后想要多少孩子都能有。没了大人还提什么?李晟将他媳妇留在王府,本王就不能眼瞧着她有危险,成器若是在,也一定会选要保大人。你只管照着我的话做,太后那里,有本王一力承担。”
白老先生将话带给蕙如,蕙如也是怔了半晌,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
他是推已及人,宣王一定是心里起了疑心。她这样的铺垫应当是起了作用。
燕然居里的人全都被圈在一起,宣王亲自带人去一间间查。
只是他根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白老先生说的模糊,他也只能将燕然居里摆放的所有花草都聚在一处,然后请了有名的花匠和草药师来一一鉴别。
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个青年,自称是来自滇州,当即便将紫鸢青萝指出来,说它与木樨花犯冲,易致妇人滑胎。
宣王听了,怔怔地坐了半晌。
人都散去之后,他挣扎着要起来,却是用不上力气。
郑侧妃过来要扶他,却被他甩开在一旁。
好不容易站起身,他摇摇晃晃走到花盆前,猛地一脚,将那花盆踢开。
紫红色的花瓣如雨飞扬在半空。
宣王仰面朝天大喊了一声,就昏厥过去。
好在府里还有那么多太医在,当时掐人中的,针合谷的,好一番折腾才将人弄醒。
宣王醒过来,却是放声大哭。
将人全都赶了出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丹房里,谁也不肯见。
大长公主坐在房里,对蕙如一一说着外头的事,说完了才叹息了一声:“你公公也是个可怜的。想了你婆婆那么多年,最后才发觉,自己的妻子居然死在他从宫里要来的花上头。”
大长公主以为那花是宣王自己去宫里求来的,却不知道这花是从宫里赐下来的。
大长公主以为宣王妃死在宣王手里,宣王却知道,他们夫妻是被人算计了。
蕙如靠在枕上,看着帐顶的流苏。
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