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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深秋时节,薄雨初霁,净空万里,山间染尽深红浅黄。贾赦领着何喜并四个巡防队员慢悠悠赏玩山景一般逛了一圈儿,眼瞧着午饭时分了,掐着点儿进了白云观。
清平道人闻言忙迎了出来。贾赦也算救了他一命,仿佛二人立时有了交情一般。
贾赦笑道:“不跟你客套了,我寻司徒道长。”
清平道人也不问他缘故,果然喊了个人领他过去。
贾赦笑道:“我们可没用午饭呢。”
清平道人道:“司徒道长颇有家私,请的起你。”
贾赦连连点头:“有了你这话我便放心了。”
乃跟着人往司徒塬那小院而去。
十里香酒店的小伙计前几日又来了一趟三味书屋,送了贾赦四盒点心,请他见见他们王爷。贾赦心中暗笑,这厮可算按耐不住了。
司徒塬一身鹅黄色道袍,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贾赦见了他直笑:“哎呦,更像老狐狸精了!改明儿我去弄几坛子烈酒来给你灌下去,瞧瞧可会长尾巴不会。”
司徒塬打了个稽首:“贾先生,别来无恙。”
贾赦愈发大笑。
司徒塬摇头道:“贫道脸上不曾有花,何来这般模样。”
贾赦道:“你这道士好不晓事,我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主动些请我吃顿好的。”
司徒塬道:“贫道日常却是斋戒,既贾先生来了,不如就破戒一回罢了。”
贾赦罢手道:“罢罢,自己想吃便自己想吃,莫扯上我。来日你不得羽化飞升却来赖我。”
司徒塬乃喊人安排午饭,又向他道:“近日朝中大闹,许多大臣听闻圣人欲劳师远征,纷纷上谏请止。偏圣人一言不发。”
贾赦哼道:“少废话,到底你想说什么?”
司徒塬笑道:“不过问问你想做什么罢了。听说你欲引着圣人去外洋打下地盘来分给诸位皇子,我盘算着我可否捞一份。”
贾赦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点头道:“你那一肚子坏水对付外洋倒是块材料。”
司徒塬挑了挑眉:“有何高见?”
贾赦咳嗽一声,往他对面坐下,正色道:“司徒塬,我本是看你尤其不顺眼的。我国人才济济,偏最爱内斗,你便是其中佼佼者。”
司徒塬苦笑道:“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我若不斗,或是死路一条,或是碌碌一生。你瞧圣人,可用过一个兄弟?”
贾赦哼道:“罢了,我知道当年圣人运气好,捡了把龙椅,你们这帮兄弟个个不服气。那又如何?他如今愣是坐稳了。况他能坐的稳那把椅子,难道是个没本事的?”
司徒塬也哼道:“你当姜老爷子为何单挑了他辅佐?不过是看透了我父皇,知道他必然挑一个没根基的,好掌控。他最没根基。他肯用姜家、肯用你、甚至连齐周这个没考上举人的秀才都用了,偏不肯用兄弟,不过是心中惊恐、不敢罢了。何来帝王之气?”
贾赦瞥了他一眼:“他这叫唯才是举。他容得下姜氏兄弟一文一武掌控朝堂不疑心他们,容得下我在他跟前肆意无礼,你能么?你们个个恨不能取他而代之,换做是你,你敢用兄弟么?”
司徒塬道:“我敢。”
贾赦晃了晃手指头:“你若是敢,想来兄弟大臣家中满满的尽是密探。”
司徒塬笑而不语。
贾赦想了想,跟他废这些话没多大用处,乃叹道:“这便是我国地形造成的了。北有大漠、西有高山、东南皆为海,唯困于当中方寸地,不论土地山川物产皆有限,唯内斗一途尔。如西洋诸国,早年也曾混战,如今皆放眼别处。本国输了可往外洋赢回来,岂不好?”
司徒塬颔首道:“我前几日听了那些话,便猜是你有意放出来的,才来寻你。”
贾赦乃取出一张世界地图来:“你瞧瞧罢,这个世界有多大。与其让异族占了去,不如咱们取来。”
司徒塬接过来细瞧,贾赦一一指与他:“此处有金矿、此处有石油——便是石漆、此处有钻石……”说了一大堆,终道:“如何?大吧。占一处,自己慢慢管起来,较之跟圣人或他的儿子争来夺去的,有意思的多吧。”
司徒塬思忖了半晌,道:“只是路途遥远。”
贾赦道:“西洋人能去的,咱们为何不能去?”
司徒塬笑道:“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贾赦道:“我前些日子琢磨了会子,你这性子,最易去哄那些外洋人。你心眼子多,底线比他们低,最擅哄人。”
司徒塬苦笑道:“听着没一句好话。”
贾赦笑道:“拿来对付自己人自然是不好的,对付外族,尤其眼下这年月,恰到好处。”
司徒塬抬头瞧了他一会子:“我想了这几日,想不出来此举你又什么好处。你贾恩侯此人,没有好处是不会闹出大动静来的。莫拿哄圣人那一套哄我。”
贾赦指他道:“瞧见没?这便是你不如圣人的另一处。不好哄。”
司徒塬微笑。
贾赦指了指外头:“饭食来了,先吃饱了早说。”
司徒塬笑道:“很是。”
二人乃先用了饭,饭毕又歇了会子,贾赦指着外头道:“走,出去溜溜。”
司徒塬笑道:“没有偷听的。”
贾赦扭头瞧了他几眼:“又一条你不如圣人之处,凡事你皆往阴暗处想。圣人若要监听你,清平道长便不会这么撇脱的让我过来。不过知道你翻不出他的手心罢了。”
司徒塬摇头道:“罢罢,何必非来刺我。”
二人乃袖手往院中转悠去了。
贾赦慢慢的将自己屡次被几个皇子牵扯进朝廷、嫌烦、欲弄出诸王分政一事说了。司徒塬倒是立时明白了,连连点头:“怪道呢,我说你这等懒人怎的如此多事。这倒是条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依然如你一贯所为,爱以大事全小我。”
贾赦哼道:“能利我之事便是好事。”
司徒塬笑问:“想来章石鹿老将军也是这般让你哄上船了?”
贾赦笑道:“司徒塬,你骄傲吧,我头一个哄上船的便是你。”章石鹿是小白哄上船的。
司徒塬笑道:“是了,依着这法子,我那被圈着的大侄子有好处得,他许是上赶着来的。”他想了会子,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贾赦,“喏,投名状。”
贾赦接过来一瞧,竟是块小小的玉牌子,说是玉佩吧又不像,乃问:“你的信物?”
司徒塬点头道:“你持此物去十里香。”
贾赦果然收起来,笑道:“好了,这下方便了。”
司徒塬道:“宫中诸事有我的人,十一皇子处无忧。”
贾赦哼道:“有忧无忧不可一概而论。”乃袖了人家的玉牌子连谢都不曾说一声走了。
贾赦是个急性子,下午便往十里香去了一回。那小二见了玉牌立时下拜,只道“诸事听荣公吩咐。”
贾赦思忖了会子,问他各位皇子王爷对三路大军如何做想的。
小二笑道:“小人哪里知道?小人不过是个传信的。回头收拾了送去府里。”
贾赦想想也对,便打包了两盒点心走了。
才回到府里,本欲盘算着这会子便进宫去哄皇帝还是明日再去,下人却道宝玉等候多时了。贾赦皱眉道:“莫非那么些书他都看完了?这小子也是个学霸么。”忙往书房而去。
宝玉果然抱了一叠子书在那里候着,听见外头说“老爷回来了”,立时凑到门前亲打起帘子,望着贾赦眼巴巴道:“大伯,还有么?”
贾赦笑道:“话本儿都让你瞧了。只是你瞧了这么些话本子,也差不多了罢。该有些想法了。”一面往屋里走。
宝玉跟着他进去,只摇头道:“我倒是有许多念头,偏都在我脑中乱糟糟的,说不出来。”
贾赦心中一叹:马克思先生还是伟大,不是所有聪明人都能将念头整理成理论的。乃正色道:“我有事,这会子须得进宫一趟。咱们打明儿开始便细细研究这些。许多事我知道,偏写不出来。我说、你写。”
宝玉见他满面肃然,心中猛然一突,忙站了起来,躬身应“是”。又问:“想来大伯要写的这个是要紧的?”
贾赦瞧了他两眼,叹道:“谢谢你大伯我吧,你日后可是个大人物了。”
乃顾不上歇着,转身马不停蹄往宫中去了。
其时圣人恰躺在贵妃塌上闭目养神,闻报又喊人抱了十一皇子来,一面向戴权道:“听闻朝中许多老臣说朕劳民伤财。”
戴权笑道:“想来荣国公便是为此而来。”
圣人哼道:“他出的主意,自然他收拾首尾。”
过了会子,倒是十一皇子先来了。父子俩说着话儿。贾赦进来才请了半声安,便瞧见伶俐可爱的十一皇子了。他最爱小孩子,老脸立时笑成一朵花:“十一郎也在呢。”
戴权啼笑皆非,忙悄悄道:“荣公,你倒是先全了礼呢。”
贾赦忙望着圣人再行了回礼。
圣人哼道:“罢了,瞧十一郎份上。”
贾赦忙望着十一皇子笑道:“竟是谢谢十一郎了。”
大约贾赦此人天生有孩子缘,十一皇子也颇为喜欢他,歪着小脑袋喊了一声:“大姥爷!”
贾赦手痒了,一副想抱的模样可怜兮兮瞧着圣人。
圣人哼了一声,伸手拉过十一皇子:“十一郎,来,上来挨着父皇坐。”
十一皇子应了一声,利落的爬上塌去,挨着他父皇歪着。贾赦眼馋了人家儿子一会子,心中哼道,爷回去抱小星星,比你小比你轻比你萌!
戴权在一旁好笑,忙拉了拉他:“荣国,说正事儿呢。”
贾赦忙奏道:“臣今日去白云观蹭了司徒道长一顿午饭。”
圣人此事还未曾得报,眉头一皱,乃问他所为何事。
贾赦笑道:“臣觉得此人也是个人才,藏在道观里可惜了。废物亦可再用的。日后或拿去对付异族,倒是好得很。”
圣人摆手道:“忠诚王爷已死,此事不必再提。”
贾赦笑道:“臣说的是司徒道长。这个牛鼻子太坏了,旁人没他那么坏的。忠诚王爷是王爷,漫说死了,便是活着也没他这么坏。”
圣人眯了眯眼。
“咱们去外洋打殖民地,或是杀人放火、或是驱人为奴,总有许多坏事非做不可。这些坏事自然不是圣人做的、也不会是浩之他们做的,偏总得有人做不是?臣觉得,连乐善郡王都可以当道士的。来日东瀛暹罗打下来,烦请两位道长与两位总督、两位将军一同前去。总督管着政务、将军管着军务。圣人所遣总督将军俱是好人。那坏事是谁干的?”
此言一出,连戴权都悄悄吸了一口气。太坏了!难怪姜大人总说贾国公坏得明目张胆。
圣人思忖半日,问他:“何以想到他们头上?”
贾赦笑道:“说来话长。早年刘先生曾传下来一些话,我心里知道却全无本事写成文章。可巧这些日子我侄儿宝玉恰在守孝。这孩子才气委实不错,我欲借他之笔完成此事。待他写出来,圣人一看便知了。”
圣人哼道:“罢了,你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你那小儿子不会念书便推了侄子出来。”
贾赦笑道:“我那侄子当真有才得很,不信圣人日后瞧他写的文章,下科能点他一个状元就更好了。”
圣人啼笑皆非:“科举为国取士,岂能胡来。”
“罢了,圣人的后门真不好开。”贾赦笑道,“言归正传。咱们这段年月叫做‘早期资本积累’,必然是无法仁义的。不论咱们做了多大的好事、后人得了咱们多少好处,百年后在史册中也必有史官后人百般指责。臣便想着,既然无法规避,何不寻个人背黑锅?臣想了许久竟想不出合适的人来。昨日上课时见了几个五原医学院来旁听的,忽然想到司徒塬头上,立时眼前一亮:他不恰是一只天生的背黑锅料子?陛下,您瞧,他是王爷、又出家了、又一肚子坏水,放眼全国,还有比他更恰当的没有?”
说得圣人并戴权都笑了。十一皇子不明所以,见他们笑也跟着笑,可爱得了不得,贾赦又手痒了,瞧了人家孩子半日方回过神来。“乐嘉郡王与他相近,不如一并请出来背黑锅,叔侄同上路,岂不好。”
戴权笑道:“我的国公爷,是乐善郡王。”
贾赦挥了挥手:“管他是谁,横竖背黑锅最合适。”你们古人最爱名声了。“不然谁背着?臣是不肯背的,让隽之背也挺可惜。”
圣人想了会子,瞧他一番“臣所荐必然不错”的模样,又有几分好笑:“此事朕再想想。”
贾赦笑道:“不急,待我侄儿那书写出来陛下瞧了便明白了。”
圣人颔首,又摸了摸十一皇子的头,叹道:“名声不名声的倒还罢了,惟愿对得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贾赦笑道:“却不知十一郎日后想做什么呢?”
圣人方欲说什么,又咽下了。倒是十一皇子瞪着滚圆的眼睛问:“日后做什么?”
贾赦一副狼外婆的模样道:“十一郎最喜欢什么,日后便做什么。”
十一皇子立时道:“我喜欢顽呢。”
圣人眉头一皱,戴权忙在一旁使眼色,偏贾赦一拍巴掌:“恰与我小儿子一般!他也最喜欢顽呢。他是你小舅舅,来日你长大了让他领着你一道顽。”
圣人斥道:“胡闹,十一郎是皇子,日后岂能只会顽耍。”
贾赦笑道:“皇子怎么了?顽也能有大用的。俄罗斯国那位彼得大帝也是出了名的爱顽,偏他顽了一大圈子回国便硬生生将一个快亡国的俄罗斯力挽狂澜不算、还强盛起来。会顽才会做事呢。”
圣人忙问:“可是我们北边的那个俄罗斯国?”
贾赦道:“正是。百年前他们都快亡国了,彼得大帝往西洋见识了一回,博采诸国之长以扶己国之短,方有了如今之俄罗斯国。仿佛那年冬天圣人赐下来的雀金呢便是他们做的。”
圣人颔首道:“不错,恰是他们送来的,统共也没几件呢。”
贾赦笑道:“倒是好看,我家琮儿那会子喜欢的紧,我觉得他太淘气,日日不是蹴鞠就是爬墙上树的,穿着糟蹋了,便让拿给玉儿了。”
圣人哪里知道他家甥女乳名便是这个?还当是他侄儿宝玉,不禁心中点头:贾宝玉之母与他有怨,他对侄儿倒是好得很。
十一皇子虽不大懂,竟是明白“顽是好事”,双眸闪亮问道:“大姥爷,十一郎日后也好好顽。”十一郎最不爱认字了!
贾赦笑道:“好得很!十一郎长大了,大姥爷领着你顽,大姥爷也最爱顽了。”
圣人瞪了他一眼:“莫带坏了朕的皇儿。”言罢竟让人领十一皇子进去。
贾赦今儿还没抱人家一下呢,眼睁睁看着小孩儿向他父皇行礼,跟着小黄门进去了。
圣人瞧他那副哀怨模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