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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英叫老妈子把几只衣箱放在屋里,亲自慢慢收拾衣服。他们是坐火车回来的,舟车劳顿,所以已叫保姆哄着卓祺在西边厢房睡着了。
爱真与慧真闻讯亦来问好。项谨站在东厢房走廊上,见到侄女们,笑道:“这几天住得怎么样?”——他因为出了家丑,见到往日同妻子相处不错的爱真姐妹总有些讪讪的。
佩英见到两个夫家侄女倒是如常,面色和煦,还含笑说:“在火车上卓祺就吵着,好久未曾见到三姐姐跟四姐姐,开心得不得了。”
爱真道:“我们也很挂念六弟,还给他带了两样玩具。”
佩英笑道:“幸好他还睡着,不然一旦晓得有了新玩具,不知又疯成什么样。”
慧真又说:“我晓得二婶婶以前有贫血的毛病,如今瞧着面色不大好,家里头有阿胶,待会婶婶可以教人熬一盅来吃。”
佩英含笑拍了拍她二人的手。
中午佩英跟项谨各自单开了一桌饭,菜色一模一样,只是项谨偏偏借故走到佩英门口,说道:“也不知厨子出了什么岔子,我那道蟹粉狮子头做得简直太咸了,要不我来你这里吃?”
佩英瞟了他一眼,见项谨态度非常软和,一时不好拒绝,便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项谨便叫老妈子把他屋里的碗筷拿来。佩英望着他,想起往日他待自己的种种温柔都是惺惺作态,想必而今这副样子亦是如此,心中难受,就不大吃得下饭了,随手拣了几筷子菜,数着米似的吃了几粒饭。
项谨见她搁下筷子,问道:“才吃了几口饭,怎么又不吃了?”
佩英道:“没胃口。”
项谨殷勤道:“怎么会没胃口,难道太累了吗?”
佩英嫌他聒噪,本想说见了你就没胃口这种话,但不想两人再次发生争吵,便静静道:“也许是罢,你吃就是了,不要管我。”
项谨只好止住话,为了同佩英待久一些,特意又添了一碗饭,不急不慢吃着。
佩英既然见他未吃完饭,只好仍坐在椅子上,午后零星响起了蝉鸣,墙壁悬着的风扇吹得人遍身清爽,原本这时心里应该很惬意,她却只觉得不耐烦。
终于项谨停箸,却是朝陈妈说:“给我沏杯茶来。”
佩英忍不住微微蹙眉,拿话打发他:“我预备睡个中觉,你回你屋子去。”
项谨笑道:“没关系,你睡你的。虽是夏天,万一着凉也不是玩的,待会你要是踢被子,我还能帮你看着。”
“不劳二老爷你费心。”佩英冷了声:“陈妈,待会把茶端到二老爷屋里。”
项谨见状,软语道:“佩英,你何必对我这样狠。”
他这句话逼得佩英几欲落泪,她说道:“早先你那些事瞒的我好苦,这么多年,我倒想问问你,为何忍心对我这样狠。”
项谨只好转身出了屋子,佩英如同浑身脱力一般,扶着椅背站着,久久没有动弹。
佩英出自西南一户豪富家庭,父兄与项家谈生意时,她正在念女中,假期时一道来到淮景。当年项家二少爷面容清俊,佩英一眼就相中,项谨也同她情投意合,因而定下姻缘。
成婚九年无子,她自然万分焦急,夜里不知流过多少回泪,中药西药吃过无数剂。还去救济院资助了两个女孩子,认作养女,期望以此能带来子女运。项谨虽也心急,却总是劝佩英,只是缘分未到。好容易怀上卓祺,夫妻俩自然待儿子如同眼珠子似的。
这么多年,佩英交出自己的陪嫁地契让他去做生意,甘愿用嫁妆填项谨的亏空。没曾想他竟偷偷养了一个外室十年,孩子都生了两个,她却半点不知。
若不是为了尚还年幼的儿子,她如何能甘心。
佩英恐怕她若同项谨离了婚,转眼他就能把家产全给了外头那个女人。如今只有卓祺是项谨的正牌独子,她想趁着项老太太还在,把卓祺带上,让老太太认清正牌孙子,趁势定下家产分配。
午后,佩英、项谨去向项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今日精神却是比前日更差,只是听闻次子回来,心里高兴,哆哆嗦嗦摸住了项谨的手,道:“谨哥儿。”又摸住另一只手,“儿媳妇。”
她摸错了。那是徐妈的手。
佩英摁了摁眼角的泪,忙蹲身在床边,应:“母亲。”
老太太说道:“我听人说了,谨哥儿的荒唐事,你不要计较,他是被外头的狐狸精迷了心窍。你是我认准的二儿媳妇,只有六哥儿才是我的孙子。”
项谨垂泪道:“是。”
老太太重复了一遍:“谨哥儿,你可记住了?往后你要是不对六哥儿好,我在地底下都不能放过你。”
“是,是,我记着呢。”项谨连声说。
老太太又说:“我活到这岁数,已经是侥幸,到了下头,可以同你父亲,同你姆妈作伴了。”
项谨的生母,项家老姨太太前年六十八岁过世,在乡下已经算高寿。
佩英、项谨夫妇都掏出手绢抹泪。
项老太太又指示徐妈从她床下头的一个暗格里取出只一尺长宽的方扁匣子,命她交给佩英,说道:“这是给六哥儿玩的。”
佩英忙抱住匣子。
说到此时,项老太太已非常疲倦,二人便忍着悲伤告退了。
出了老太太住的院子,远离了药味与陈腐的气息,佩英深深吸了一口木圃里花卉的香气,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一点。
人总是以这样虚伪的方式活着。原来项谨心中存着自己是妾生子的想法,同项老太太间终归是疏离的。可刚刚见到那样一种凄惨情境,使得他一口达成了一个重要的承诺,姑且不论承诺是否奏效,至少佩英抱着这只沉甸甸的大匣子,心中是稍稍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