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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门上密密覆了一层细汗,湿嗒嗒快要从眉毛滴下来,于是关二老爷捏着张洁白的手绢随手拭一把,拖着稍显臃肿的身体进门。
关二太太照旧坐在沙上没动,使唤丫头:“去,给老爷端碗绿豆汤。”
丫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你问项家侄女晓茵的事了吗?”关二老爷脱下外褂挂到衣帽架上。
“问了,料想无事,大抵是跟朋友到杭州玩去了。”关二太太怪着:“要不是你非逼着她订婚,女儿也不会这般闹脾气。”
关四小姐当初了封电报回来,写着她是自由的、不需父母操办亲事云云,把关二老爷气了个够呛。
关二老爷瞪眼,“偏这样胡跑乱窜的,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还满腹怨言,我这当爹的多冤呐——不是在想方设法为她好么。”
关二太太慈母心肠,晓得女儿不情愿同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定下婚事,便觑着丈夫脸色说:“如今没办法,只能待晓茵把心里憋的气撒了,到时自然会回来。”
晓茵今年十九岁,正是花样年华,光说她穿着条正红的洋装到宴会跳舞,裙摆这么轻轻一转,不少好青年就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她生得长相出挑,又喜爱交际,难免心气像立在云端似的高。
关二老爷很指望着通过女儿结一门好姻亲。
他为晓茵相中的这个未来婆家,实是教他心中满意,连关二太太在内,俱说不出不好。
这就要提到前阵子关家资金流转困难之事,关大老爷为此还跑去了上海找门路。而关二老爷原本主张参股一间香港船厂,因为缺钱便泡汤了。也是机缘巧合,他谈这门生意的同时结识了一个叶姓粤商。
幸好生意只是起了开头,关二老爷找到借口推了,最后生意虽未谈成,他反倒起意同叶家结亲。
这样看重人家,缘由是甚?原来那叶老爷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尤其在官、军两方门路宽广,都吃得很开。
眼见如今这愁煞人的时节,战乱难息,今朝寻欢的寻欢作乐的作乐,说不准明日便转换成怎样一般情形。谁的心不是半悬着,关二老爷有他的计较,总得在手里抓住什么,让空落落的心多些底气。
细想来还有什么方式比成为儿女亲家更能巩固关系。这丸定心药对关二老爷来说,就是同叶家联姻。
叶老爷有个最为疼宠的幺子,自幼将他视作眼珠子待,于是娇惯得他天不怕地不怕。小公子行事顽劣到处折腾,经常令父亲头疼。
关二老爷无意间同小公子曾打过一照面,却见他相貌堂堂,与人交谈也端得个世家子模样,极有礼数,并不曾如叶老爷平日对人提及时的不堪。
心念一转,关二老爷知道叶老爷是个人精,什么弯弯绕绕不清楚,一日宴罢微醺,便爽快直言,跟叶老爷提了结亲的意愿。
恰是逢瞌睡沾上枕头,这叶老爷亦有意给儿子早早娶个媳妇,好收一收不肖子不务正业的脾性,思量着觉得合适,于是一拍即合。本来叶老爷就颇属意关家,知道这样的地方乡绅有钱,又是给小儿子说亲,因此不加以多大期望,只求他富裕的过一生。
要说的是关大老爷家的女儿便是最好,不过关大老爷膝下唯有三子,因而只好退而择其次,择了关二之女。
不为别的,关家生意大哥做主,二弟做辅,粮厂被这两兄弟掌在手中,余的关家人他也实在看不上。何况叶老爷使人详细打听了关四小姐,知道她人漂亮、中学时做过合唱团主唱,更是教会大学法文系的高才生,暗自认为配儿子已蛮足够。
既然有了隐隐约约的意思,叶老爷打算寻个时间,两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饭。毕竟只是看过两张面目温柔的相片,叶老爷和叶太太总得先见见关四小姐,要觉得有眼缘,这事也就板上钉钉,成了。
关二老爷对自己的女儿极有信心,可临到关头喊女儿回来,晓茵却不肯了。
总不能吊着人家呀,关二老爷心里正着急得上火,正好叶家那时起了几件自己的家事,叶太太病了,一时顾不得相看。叶老爷便说把吃饭的日子定在九月,关二老爷这才安心。
这边关二太太谈起项老太太,觉得难过:“姑母想是真不好了,她倔了一辈子,到最后也没软几分。”
“我猜老人家不肯我们见她,怕是不愿意如今的模样被我们看去。”关二老爷对姑母的性子了解七八。
“姑母就算是去了,也是喜丧。”她顿了顿,“想想项家大嫂,那时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年轻轻的,到如今去了有四五年了罢。今日我瞧爱真和慧真,两个孩子模样乖乖巧巧的。尤其是爱真,那孩子出落的很好。”关二太太想起项家已逝的大太太,她是十分精明要强的人物,不仅善于当家,还拿私房钱出去加股茶馆,每年收到口袋里的红利便不知有多少,这样一个人,谁曾想当年早早去了。
说起旁人家的伤痛旧事总是能让人心里觉出自家的好,关二太太在心底感怀了两分钟,跟关二老爷的谈话告一段落,又把丫头喊进来捶腿。
次日早膳桌上,关二太太的长子成贤对母亲说:“妈妈,昨个儿六妹说要去看项家三表妹和四表妹,反正我也学了开车,我就答应了要载她。”
“胡闹,”关二太太训斥儿子,“你才学会几天,那是汽车,万一磕着碰着可怎生是好。待会让司机还是送你们去,小孩子家家的,你可别再真跑去路上开车吓唬我。”
成贤笑嘻嘻地应:“听你的,你不许我就不开了。”
听儿子一答,关二太太先是舀了勺赤豆山药粥,再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暗想成贤现今长大了,以后要是跟项家女儿配在一起,倒也可行。
成贤回到屋子换了身外出行头,又专心致志往头顶抹上摩丝,对着穿衣镜拿小梳子梳到自己觉得满意了,方整整挺括的衣领打算出门。
他跟弟弟八少爷成龄合住一间西跨院,成龄今年十二岁,正趁着假期补习功课。他出院子时恰巧碰上给弟弟补课的一位女家教,成贤几乎是习惯性的对每一位年轻女性显示出他的礼貌与温柔,于是朝她点头微微一笑,问了声好,倒把那女家教弄得羞红了脸。
这小插曲让他有些窃喜自得,边哼着歌便咧起嘴,不想忽被一人喊住:“五哥。”
他侧头看去,见五房的七弟成谦望着他,面有疑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笑容,独处时露着一脸笑,可不是教人觉得奇怪吗,忙回一声:“七弟,这是往哪儿去。”
关家四房每房各住着四进的院子,各房的正院都连了两间东跨院与两间西跨院。最早关家买了隔壁两家的房和地,中间又拆又建,把整座宅院修得极大,如今每房住的大院是两套两套的并连在一起,也就是说大房五房相邻,中间隔了一个大园子,再才是同样相邻的二房四房。
而二房四房离得近,从角门出去只隔着一条夹道,因此成贤与成谦才这么容易碰见。
成谦笑着晃了晃手间的两张唱片,“上次你说要借,我这是给你送来呢。”
“哎呀,我把这事儿忘了。”成贤一拍脑袋,“晚上再去找你罢,这会子没空,我答应了六妹,要送她去建兴瞧三表妹和四表妹。”
“噢,好。”成谦喜欢抿着嘴不露齿地笑,这使他的面容有些女气。
他知道成谦回房又是看书写字,突然对七弟无聊的生活起了怜悯之心,多问一句:“反正你也没有要紧事,不如同我们一起去罢。”
这次就变作三人同行去关家拜访,老远瞧见爱真姐妹立在垂花门处迎他们,个头略高的那个生了双浓烈的眼,秀致的脸庞上神色沉静,这神色的稳又压去了她身上的冷。身量较矮的那个则是柳叶眉桃粉面,眉心生了粒美人痣,还未抽条,已见风流之意。
因皆是年青人,早不理会封建传统那一套男女大防。爱真笑着招呼了成贤、成谦同关六小姐诗茵,便领着几位表兄妹走入她们院子。
正房几张桌面已摆了一碟西式玛德琳蛋糕、一碟绿豆沙馅玫瑰方糕、一碟云片糕、一碟花生酥糖,老妈子刚沏了壶六安瓜片端上来,爱真忙招呼他们坐,“五表哥、六表姐、七表哥,你们坐。”自己方同慧真坐了上。
自爱真住了正房,她觉得总要把喝茶之处跟卧室间设个屏障,昨日便喊老妈子翻出绣帘,在隔扇上挂了起来,因而众人坐在屋中瞧不见她的卧具与镜台等物。
“快两年没见了,我想你们的紧。”诗茵一笑嘴边就浮出两个梨涡,她是关四老爷元妻所出,常是一副随和的神情。
“是呀,我和三姐都长高了。”慧真微笑。
“不仅是长高,也长开了,方才我一瞧,好标致的两位小姐,竟不敢认你们。”成贤虽在表妹面前收敛许多,油嘴滑舌还是难以改掉。
爱真笑道:“五表哥这话未免太夸张,纵是长开了,你便识不出来了吗。倒是七表哥,上次关家几位表哥表姐到上海来玩时你不在,算一算咱们足有四年未见了,前天乍见到你,我才是认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其实爱真早就忘了成谦这号人物,见了他也跟脑子里关家的七少爷对不上号。项家跟关家的亲戚关系毕竟隔了一代,还是上一辈的表亲,项老太太关氏又并非项俨亲母,虽说亲戚间时而有互扶持的地方,两家人说有多么亲密也说不上。
“是吗?”成谦先是呆呆的一反问,然后又说:“还……还真是。”他嘴不溜,话说完显得有些尴尬。
除了一个成谦,能说会道的人今儿也来了。诗茵笑着说:“哪怕多少年不见,我见了两个姐姐还是觉得亲热。你们可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到我家做客,大家说要偷偷跑出去看庙会,结果没出家门便被逮住了,最后还是叫仆人领了咱们去看。我娘还揽着我骂,又是生气又是后怕,说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事。”说到这里,她忙低下头去,似乎有些伤心,抬起头又是强笑。诗茵口中的娘自然不是继母,她的举止落人眼里也就心知肚明。
“隐隐还记着一点。”爱真装作没看到诗茵的模样笑道。
“原来你们还有这么顽皮的时候呀。如今要不是姑祖母病着,咱们倒可以出门逛逛。建兴郊外有座复均山,我知道那附近有家馆子,菜很别致。”成贤兴致勃勃地说。
诗茵道:“依姑祖母的性子,要是晓得咱们来了,说不定还让我们同三表姐和四表姐出去散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