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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建兴县的第二日下午,雨歇,项家总算稍加平复了昨日的喧嚣与奴仆们的手忙脚乱。
老太太的娘家关家从淮景来人探望。
过来的分别是关二老爷夫妇与关四老爷夫妇,关大老爷目前仍在上海打理产业,一房人并未住在老宅。
众人相见过后,爱真与慧真领了众女眷到内院的小正堂吃茶。
关四太太笑道:“上次见你们还是在一年前,这回再看,个子高了不少呢。”她是关四老爷的续弦,因此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岁。人好似一朵茉莉,衣着素净,剪了时兴的齐耳短,刘海碎碎的,嘴角天生上翘,倒很是书卷气。她身上也没什么饰,耳垂上只一对米珠耳塞,唯独腕间一只水汪汪的翡翠镯子较为显眼。
比起昨日朴素的五太太和今日没有看头的四太太,关二太太就大不相同了,她脖颈上戴着一条镶大颗祖母绿的铂金项链,丰腴的两只手足戴了四五个宝石戒指,烫成大卷的头在脑后挽成一个端庄的低髻。她习惯于稍眯着她那双早年极显妩媚的眼,脸上隐含一股矜持的淡淡笑意。
“爱真,慧真,二表婶想问一件事——前些日子晓茵可曾跟你们联系?”关二太太开口问道,略显焦急的语气打破了一丝稳固的神情。
晓茵是关四表姐的名字。
“我忙着朗诵比赛,好像许久没有和四表姐碰面了。”慧真先道。
爱真算了算,如实回答:“上回四表姐和我见面,还是在上上个星期呢。”
关二太太叹气,说道:“这孩子半个月前跟我闹了别扭,这之后就不曾打过电话,放假了她也没回过上海大宅,我心里实在着急的没办法。”
“二嫂,我都说了,你别急。晓茵年纪小,左不过是一时心里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许是同哪几个朋友到外地玩去了。”关四太太劝道,又朝爱真姐妹问:“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四表姐有可能去哪里?”
方才趁人不备,慧真朝爱真悄悄眨了眨眼,她正兀自不解,却见慧真笑道:“二表婶,我应该是知道的。我有个熟识的女孩子,姓费,她哥哥同晓茵姐关系不错,前阵听说费家大哥跟一帮朋友去了杭州玩,也许晓茵姐就在其中也说不定。”
“姓费?”关二太太拧起眉,“我倒没听晓茵提起过这人。”忽然她转过神来,笑道:“好孩子,多谢你啦。往后若碰见你四表姐,千万知会我一声,也告诉她我在家中挂念的很。”
慧真笑着应了。
关四太太微笑接口:“二嫂,你看是不是这样。晓茵身上有钱,人又不傻,不是留了一封电报么。”
“电报?四表姐还了电报回来吗?”慧真问道。
这时关二太太面露尴尬,打断将要接话的关四太太,笑道:“没有什么,只是你四表姐气极的一些个胡言乱语。”
聊着聊着,关四太太同爱真说起了学业:“……你数学怎么样?我上中学的时候最喜欢这一科。”
她忙挥手,“别提别提,我的数学在班里不过是排中等水平,慧真就要比我好得多了,她总考前几名。”
关二太太感慨地开口:“四弟妹好歹还念到了中学,往日我们小时候在家,也就是请先生来教,只求几个姊妹能认清楚字罢了,什么算学、外语的,外头的学校虽开设了这些课,也不允许我们去念。”
关四太太笑道:“怎么,二嫂羡慕起来了吗。”
“羡慕倒不羡慕,道理懂得越多,人的心思也就越多,是好亦不好。要搁在以前,光说这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定了,为人子女哪里敢说什么。”关二太太道。
“瞧你说的,在侄女面前回忆起你那些往事,倒也不怕羞。”关四太太取笑道。她虽与关二太太差着将近二十岁年纪,可瞧两人相处,关系十分和睦,二太太待她竟是对待小辈似的慈爱。
关二太太笑道:“我可不羞,现在的社会不是在讲究大方的行事吗——都嫌以往裹小脚的妇女太过小方了。爱真十五,慧真十四,也都是大闺女了,婚事有什么不敢提的。”不过终是渐渐转换走了话题。
早先关家另一部汽车出了故障,只有诸位长辈前来,小辈却是一个也不曾跟上的。一起用过午膳,关家众人这才回了淮景。
下午待在房里,书桌前窗子外头一簇雾粉的矮牵牛花开得极好,经阳光一照,她看了心中喜欢。正巧她今日没睡午觉,玉桂到院子中唤:“三小姐,四小姐,老太太觉着身子好些,唤你们去见她。”
爱真便站起身来,立在窗内往院里望,瞧见今天玉桂打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儿,于是含笑朝她点了一点头。玉桂还是那副讷言模样,向她回了一个害羞的微笑。
既是要见许久未见的祖母,她们特意按项老太太欣赏的打扮来,穿着娇嫩的颜色,但并不繁丽,老太太最不喜欢正值青春的女孩子颓气。
说老实话,项老太太三十五岁丧夫,一人撑起整大份家业,幼子寡母处境艰辛,不仅要顾内,亦要兼外,她的心智见识自然不是寻常内宅妇人可比。人年纪大了之后,项老太太的脾气也谈不上温和二字。
而当年项大太太在世时,盖因自己也是优渥富家出身,素日行事要强,是以与婆婆相处之间常怄暗气。
陈疾旧积,项老太太病了良久,不过真正加重却是在一月前,老太太早起听老妈子讲一个乡下笑话,一时激动,就喘不上气倒了过去。
爱真面前,老太太半坐半倚在一张贵妃榻上,那榻铺着一层灰貂皮,很是软和。她梳洗过一番,佩戴了保养光鲜的饰,精神瞧着比昨儿好了许多,和两个孙女说着:“我还没想到,自己听了个笑话,落得倒地的下场。不过也是好事,我到如今这一步,没什么大的挂念了。”
她们虽与老太太不算亲近,可祖母往日每逢年过节,都记得单独给小辈们一封丰厚的零用钱,平日有什么地方特产,也留意孙子孙女的喜好。
项老太太待孙辈便是如此,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曾也手腕独断。面对隔着血脉的众孙辈,不必刻意做出什么亲昵举动,她会喜会怒,活生生,反而不像旁人家泥塑菩萨似的祖母。
爱真与慧真一左一右坐在项老太太榻边的脚凳上,见此景自然触动,有许多话要说不敢说。
项老太太却始终神情释然。
同老太太讲起学校里的趣事,老太太淡淡道:“你们长了十来岁年纪,虽念得是女中,但家里从不拘着你们交往。如今世道大变,可女子处境终究跟男子不同,尤其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女孩——从前我想着你们父亲知道如何管教,就不曾说过其中道理。”
“祖母,您慢慢说,我们都听着。”她与慧真忙道。
“你们祖父去世后传下来的家业,我不知咽了多少辛酸才得以保全。当年不过是为买一批织机同厂方来人共桌吃饭,我便被人指摘抛头露面、不守妇道,这些事倒不必再提。我只是想教你们晓得,女子在世,要让自己有所依仗,这依仗可不是男人。今后你们的依仗,是项家女儿的名势,是这份家业,更是得你们自己争气。”项老太太这番话不知打了多少个磕巴,两个孙女仍旧略俯身,仔细倾听。
好容易说罢,项老太太复苦笑:“这话在你们耳里,只是老套陈腐的道理罢了。说这些亦是无用,世事种种,你们需自去体会。”
灶上做了桂圆枣茶,徐妈呈了上来,她会服侍老太太一勺勺喝下。
老太太朝她和慧真略一点下巴,两人便站起身,齐声轻道:“孙女告退。”
爱真临别前又多看一眼,说:“祖母的病定会快快好转。”
“其实都是心病,心病已了,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项老太太低道,更像是在自己嘟哝,不管她二人是否听得清楚。
回到淮景的关二太太先是和妯娌、仆妇凑桌抹牌,吃过晚饭,又来了两个亲戚家的女眷,转阵到凉快的水榭中玩了两个钟头,这才停手。
她玩的不算小,输了一百六十块,可给出去照样不眨眼。我们二房不差这点钱,她一边摇着纨扇,一边想道,终究是有点心疼。
关家在淮景经营已久,是吴地周围数得上号的望族。关家如今有一、二、四、五共四房人,是男女分开来排行。之所以缺了三,是由于当初关老太爷的第三子幼年夭折,因此索性空出。
四房人住在一间大宅里,但宅子格局宽阔,冬暖夏凉,因此实则不显拥挤。
关二太太回到卧室,叫丫头来帮着按肩,听见人道“二老爷回来了”,便推开了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