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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院待客的正厅中,只见项俨坐在主位,端着一只汝窑开片盖碗。
而东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戴着眼镜面目斯文的中年男子,他下坐着位穿玫瑰紫体态微丰的妇人,想必这一对是夫妇。
有两个少年各立于他们身后,年长的清瘦挺拔,脸孔白皙,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哔叽西装,胸前口袋别了一只钢笔。
年纪小的是个小胖子,臂弯间外套绷得紧紧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眼睛如一条缝似的,看着有几分滑稽。
见女儿来了,项俨便说:“爱真、慧真,快来见过你五表叔、五表婶,还有你五表叔家的七表哥和十表弟。”
爱真忙和慧真走向前,朝关五老爷夫妇鞠了一躬,口中唤道:“爱真见过五表叔、五表婶。”
又朝关家兄弟颔:“见过七表哥、十表弟。”
“今天总算见着我这两个侄女,瞧这模样,简直像是一对商店里泊来的洋娃娃。”关五太太的鼻梁很细,嘴唇和眼睛也是小号的,却生了一张圆脸。
她丝毫不吝惜赞赏,左手拉住爱真,右手拉住慧真,眼尾浮现出了几道明显的笑纹,又问:“如今在念中学了吧,你们都念中几?”
爱真答道:“我下学期念中五,慧真要念中四。”
关五太太连连点头,对慧真笑道:“你跟你姐姐谁的功课更好呀。”浑似还当她是个小女孩。
“是姐姐。”慧真答完,还甜甜一笑:“我没有姐姐用功。”
关五老爷接口:“瞧爱真和慧真行事多么大方,这样一比,我的两个孽子要低到泥里去啦!”
项俨摇头,“五弟可不要自贬,两个孩子我看极好,方才成谦不是说这次期末考试总分得了年级前三么。成瑞还在念小学,课业可以慢慢努力。”
关五太太说道:“成瑞便不提了,顽皮就要数他的。我们成谦是真的聪明又听话,只是待在乡下没见识,以后到上海念书,还要靠大哥一家照顾呢。”
“这是一定。”项俨笑说。
成谦一直不擅同女孩交往,这类毛病确实有妨将来社交。今日见到两个项家表妹,打扮气质比自己往日能见到的同龄女孩更佳,哪怕他性格腼腆,也隐隐怀了些微表现的心思。
刚刚听毕这话,心里头暗怪他妈说话不入耳。羞中又带恼,血气上涌,尤其他本就生得白,因而更显面红耳赤。
一旁的关五老爷莫名觉得妻子的话有埋怨自己的成分,悄悄不轻不重瞪了关五太太一眼。
爱真见状,忙道:“咱们是亲戚,表婶说这话就见外了。何况七表哥成绩这样好,到了上海肯定稳稳压本地学生一头的。到时就是在大学里,讲不定导师还要送表哥一个出洋做交换生的名额呢。”
她投其所好,只费力夸五表婶的儿子。
项俨道:“弟妹,五弟原先在淮景师专的四年校长可不是白做,你们一家在教育上是很有话说的。”
“正是,我早就听说五表叔在诗赋上有非常造诣,怪不得表哥念书这样。”慧真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关五老爷含笑,“我这点名气,也值得四侄女夸赞。”
关家还没有分家,五房人全住在一起。关五老爷前两年辞了职务,回到家乡,成日只是同志趣相投的一干文人聚会,说要编一部什么书,但终究没有一钱进项。
关五太太也是没法,有一个不成器的丈夫,从不想着做点实际的营生。
她只好趁项大老爷回乡的机会,带上自己的儿子们,尤其是顶得意的大儿子来拉拉家常。关系更近,自然好处更多。
寒暄半响,关五老爷提出告辞,临走前关五太太还不舍地搂着爱真姐妹,说:“好孩子们,什么时候你们祖母好些了,再到我们家里来玩。”
关五老爷则朝项俨说:“大哥,我们怕吵着大姑母,待会您帮我们向她老人家问声好。”
待关五一家辞去后,后堂跑出来一个老妈子,禀道:“老爷,方才老太太醒了,问清了您在招待关五老爷,就不教我们打扰您,只让等客人离开之后再喊您去。”说着一顿,这老妈子在项老太太身边时日久,胆子也变得大了,“老太太说叫小姐们先别去见她,莫叫她现今的样子给吓住。”
听罢老妈子一番话,慧真与爱真只好相视无奈而笑。
项俨举步就从后堂穿过去,往项老太太的院子走。
走近老太太起居的正房,他着意放轻脚步,怕打破了屋子中的静谧。
快走到项老太太床前时,刚欲出声,却听她忽然喊:“俨哥儿。”
项俨只觉呼吸一滞,心头急涌上五味,他忙上前,握住老太太伸出被子外的手,那简直不可以手来形容了,只是一截枯枝,甚至很难感受到血液的缓慢流淌。
“母亲。”他唤道,他已是年近五十的人,这个时刻却格外显得脆弱,“这些日子您觉得怎么样?”
“很好,尤其是耳朵,连早晨的鸟叫都听得很清楚。往日我耳朵聋,总听不见丫头们说什么,心里着急,每每总把她们训哭。”老太太絮絮道。
“您觉得好,那就行。”项俨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恰当,在非黑既白的死亡与衰老面前。
“我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奴仆,在你们项家受了一辈子的苦,我怨呐!”老太太忽开始慢条斯理地咒骂,由于语调很低,话里亦没有恨意,她看起来如同只是在讲述一幕再普通不过的往事。
“母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项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你二弟就算了,他自始至终都是庶子。你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可我把你当作亲生。到头来,你仍旧同我不亲近,你的子女也和我不亲近。临了呀,落得个没人替我送终的下场。”
搁在以前,谁也不信项老太太能变成这样。
“母亲!您说什么丧气话!”项俨忙道,真真是哭笑不得,“二弟他在东京,恐怕都已经登上飞机了,他没那个胆子不孝。三囡和四囡都在,二囡刚怀孕受不得颠簸,那也没办法。大哥儿……我实在管不了他,往大马了几封电报,这个不肖子,唉……上月我派了人去找他,也许就快有音讯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嗓声喑哑,“大哥儿的性子最好,你也能惹得他跟你置气。你多糊涂,最最糊涂!总挑别人错,其实都错在你头上!”
她如同稚子似的胡搅蛮缠,不复往日半点精明,即使气息时而接不上来,还要强撑把训斥的话说完,这又露了残存的强干出来。
“是,都怪我。”项俨只得苦笑。
他晓得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今日的母亲。
听到回答,老太太这才满意,艰难地抬手挥了挥,“你先走开罢,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屋子里多了你的呼吸,我真觉得吵闹。”
“那母亲,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项俨将她的手重新放回棉被底下。
“对了,”老太太突道,“别让二囡又和三囡打起来,不就是一只暹罗猫儿嘛,再叫人从外头带一只就是。”
“好,您放心罢。”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