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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门前,解东风拱着肩,双手拢在袖中。
这人一年到头都是这副样子,虽是夏末,总给人隆冬的错觉。公冶白在他身后,负手而笑。
“小白,我说你一直不置府就是防着今日这事?”
“那小风风你爱钱如命一毛不拔是防着今日这事么?”
解东风一顿,明白了。
公冶白叹了一口气:“陛下是防不胜防的,这次是他原就打定主意要刮我一顿而非意在赐婚才网开一面。话说回来,这几年我都奉命在外,怎么还会惹上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么?
解东风想起某天议事时陛下曾阴阳怪气地问过他帝师很美吗?他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某人过分秀美的长相的不齿以及对京都百姓审美的绝望之后,陛下虽然批评了他对同僚的中伤,但事后却赏了他一个翡翠纸镇。
唔,瞄一眼身旁的人,青衫风流衬得自己形容猥琐。
解东风下意识与他拉开些距离,恶声恶气道:“我要回府了你还跟着做什么?”
公冶白眨眼:“我的家当都抵给陛下了。”
解东风眼中精光一闪,掏出一把袖珍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住宿加上伙食加上仆役……共计每日二十两银,多谢惠顾。”
“诶?我怎么记得有人趁我不在为我散了二百两金?”
“……”
“另外,我记得府上只有一个兼管家门房厨娘护院诸职于一身的老嬷嬷,小风风你确定有仆役这物种?”
“……不住拉倒!”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
小太监召南因为皇后一句话而鸡犬升天,被吉公公安排随驾伺候。
龙辇在御书房前的小花园停下,他殷勤地迎上去,伸出手背——皇上看都没看他的手一眼就从另一边下车。
该死!他怎么忘了吉公公说过皇上有洁癖!
讪讪地收回手,却听得耳畔一个溪水般的声音响起:“周南?扶本宫一把好吗?”
“哎?是!”
入宫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召南受宠若惊,甚至不好意思说他不叫周南,恨不得立时就改名,只求皇后娘娘叫得顺口。
刚抬手,却听得身后一声不高不低却饱含威严的喝止。
“不准碰她。”
召南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半空,这时皇后又道:“不碍事的,我又没有洁癖。”
这下他更窘迫了,伸也不是缩也不是,视线不断在帝后二人间来回。这俩主子之前还相扶相持如胶似漆的,怎么就一段车程的时间就风云变色了?
“哪只手碰到她就剁哪只。”
本来进退两难的手一下子有了主张,以最快速度缩到了身后。
又听到皇后自以为小声地嘀咕:“都说男人不可靠,想来太监也算半个男人,可靠不到哪里去。”
召南唇角微抽,大受打击,心中那个温柔亲切的皇后形象顿时有些零落。
看着皇后自力更生侦察地形目测距离模拟现场,而皇上抱着手冷眼旁观,他终于了悟:陛下在闹脾气。
至于为什么不是两人吵架而是陛下闹脾气,他也说不上来。
清鸣磕磕绊绊踩着凳子着陆,其间险些踩空——绊到裙子——凳子失衡,险象环生却每每化险为夷。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周围有几股力量在暗中相助,不由热泪盈眶:各路影卫们虽然常常屈服于凤皇的淫威之下,幸而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啊……
千辛万苦爬了下来之后才发现——“咦?我不是要回寝宫的么,下来作甚?”
凤皇闻言二话不说在为首一只骏马臀上用力一拍。
清鸣茫然地望着呼啸而去的龙辇,再缓慢地回头。凤皇对她扬眉一笑:“爱后自便。”言毕,昂首阔步步入御书房。
剩下的宫人面面相觑,果断作鸟兽散。
召南摇摆不定,最终还是一跺脚,向皇后行了礼跟上陛下。
跑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呆站在原地,蒙着面纱的脸看不出表情。他心中莫名一酸,头一低,进了御书房。
“臣高遗爱,见过陛下。”
女子清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偷偷抬头,见皇上案前站了一位衣着素丽的姑娘。想起近日令侍卫们群情雀跃的那位毛遂自荐的女官,想来就是她了。只得一个侧颜,清艳不可方物,召南惊艳之余,不禁担心起门外那位被冷落的皇后来了。
皇上看见她,似乎有些惊讶。“太妃与高尚书居然舍得让你做女官?”
吏部尚书高大人的女儿?等等,就是那个号称美貌只输帝师一人才智不让须眉的京城第一美女?召南蓦地瞪大眼,开始为皇后庆幸了,幸好这位高小姐来做女官了而不是去选妃。
不过,当女官可以为皇上□□添香……好像对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高遗爱目光始终低垂,平平道:“臣的父亲说,最接近圣意的不一定是宫妃。”
这话听得召南心里直犯嘀咕,好家伙,敢情这是来抢他们这些近臣的饭碗了?
瞄一眼皇上,好像有些不高兴,半晌才冷笑道:“你父亲知道你对朕如此知无不言,想必是老怀安慰。”
高女官屈身,依然面不改色:“遗爱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高家的女儿。”
这算不算诉衷情?完了完了,皇上开始盯着她看了,还、还畅快地笑了!皇后娘娘要戴绿帽子了!
“需不需要朕赐你一座府邸?”
这是要金屋藏娇?!
皇上你不能这样!奴才可是押了全部家当赌皇后今年不会失宠啊!!!
“那个谁,你出去。”
哪个谁?召南困惑地看了看四周。
“别看了,就是你。”
“……是。”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要支走他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事也得整出事来……召南苦着一张脸,垂手后退。
快退到门口时被叫住,登时脸色一亮,放射出枯木逢春的光芒。
他噌噌跑到皇上跟前,只见皇上将只抿了一口的茶放回盘中,撇开脸。
“把这个也端下去。”
召南脸上神采又灭了,端着盘子黯然退下,没走几步再次被叫住。
不准倒掉也不准让闲杂人等碰?
召南磨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皇上这要求究竟是要他如何处置这杯茶。沮丧地退出来,掩上门,端着盘子经过御书房前的小花园,眼角不经意间瞥见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不,不是眼熟,那根本就是皇后!
“娘娘?您不是要回玉瑶宫么?”怎么还在这?
清鸣扫了他一眼,淡定道:“本宫在赏花。”
“哦……可是娘娘站着不累么?那边有个石凳,还有赏花的亭子呢!”召南指着区区几步之遥的石凳与稍远点的亭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坐着比站着舒服?这不是走了半天还没走到么……
面纱下,清鸣拉长了脸。眼睛突然扫到他端着的那杯茶,舔了舔干涩发白的嘴唇,问:“这茶谁的?”
提到这个,召南的心情又郁闷了起来。
“这是陛下的茶——”
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后双眼一亮接过茶杯塞到面纱底下一饮而尽。
清鸣将空茶杯重新放回盘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谢谢你了召南,下次介绍尔雅给你认识。”
“这……陛……皇……呃……”
召南被皇后毫无预兆又快如疾风的举动与无厘头的话弄得措手不及,语无伦次起来。
“好了,退下吧。”
想起回玉瑶宫之路漫漫其修远兮,清鸣又沉重起来。
突然压低的语调透出一股威严,召南几乎是反射性地跪安退走。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出了小花园。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皇上那古怪要求背后的真正用意。
似乎,他的全身家当可以保住了?
御书房内,“金屋藏娇”的讨论在继续。
“青墨坊的房子如何?”
青墨坊位于城西平民区,品流较为复杂,京官中最低品级的也不愿住在那边。而京城的权贵高官多半住在城东的上阳坊与崇儒巷,与青墨坊隔了整座京城,包括高尚书府。
高遗爱闻言却露出面圣以来第一个笑容,明艳照人。
“谢皇上!”
凤皇回以灿烂笑意:“女官多礼了,购房的银子与朕的中介费从你俸禄里分期扣。”
“……”
金屋藏娇?开什么玩笑。金屋不要钱啊?
自从镇国公造反失败之后,天下太平了许多年。凤皇经过反思,深刻地认识到,谋反这种乐子不是常常有的,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而从解东风身上,他看到了——唯有剥削臣脂臣膏才是长久有效的可持续性乐子。
尤其他接手的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国库,一点一点地填满它不是很意思么?
于是君臣一心,上行下效,其乐融融奔小康。
然后,一个关于“丧心病狂惨绝人寰狼狈为奸敛财二人组”的传说渐渐在朝野内外传开……
月上柳梢,夏虫喧闹。
按例女官不得在宫中过夜,高遗爱也在入夜前便离开了。多亏这位能干的女官,堆至等身的奏折早已批完。
窗口的竹制风铃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须臾间,御书房内多了一个人。
为出差的十一代班贴身影卫之位的十九跪在案前:“启禀陛下,高遗爱的生母的确过世了,就在半个月前。死因不明,说是落水身亡。”
如同许多嫁入豪门的悲剧一样,高遗爱的生母出身卑微,高尚书纳她为妾后新鲜劲过了,很快就弃如敝屣。高遗爱是第四个女儿,无长兄,求子心切的高尚书对她这个庶女的出生乃至成长一直不闻不问,直到高大小姐的及荓礼上,她的才貌喧宾夺主惊动四座,更有列席的游方道士说她有极贵之相,将来必能“位极万人之上”。
一个无情的父亲,一个长期被欺压压抑之下神志不清的母亲,一堆如狼似虎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的家人……如今,唯一的牵绊已去,莫怪她急于脱离。
至于万人之上,虽然她资质不错,但现在还差得远。
不过,先帝那么昏庸,在位期间都能有一个名动六国的女将军,他凭什么不能培养个把女丞相女尚书出来?
凤皇慵懒地躺在躺椅上,闭目沉吟道:“影阁中有没有要历练的?让他们都到青墨坊去,不管坑蒙拐骗奸/淫掳掠,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赖住高女官。”
听到坑蒙拐骗时,十九已是面色有异,再到奸/淫掳掠,不由虎躯一震。
他想说,影卫虽然行踪飘忽手法各异好歹也算王师,怎能如此下作……
他还想说,奸/淫掳掠什么的,现在影阁里需要历练的除了刚加入的几个小师妹之外就剩那位金贵的宝宝少爷了,而宝少爷他,才6岁……
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汇成一句——“遵命,陛下。”
察觉他迟疑着并未退下,凤皇微微抬眉问:“还有什么事?”
十九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娘娘她……还在花园里。”
“你不早说!”
一声气急败坏的爆吼,一个身影迅速从躺椅上跃起,电光火石间已出了御书房。
十九看着被甩得合上又打开不断震动的门,呐呐地自言自语:“陛下真的没学过武功么……”
月光之下,睡在亭中长长石凳上的女子显得孱弱而楚楚可怜。
掀开她盖住整张脸来防蚊虫的面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面容平静似水,眉心却有几分纠结,想是睡得并不舒服。
凤皇为她除去束缚又不透风的鞋袜,又脱掉自己薄薄的纱质外衣包住她的裸足,避免蚊虫叮咬。
清鸣轻轻喟了一声,眉心渐渐舒展开。
凤皇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触,一下觉得欢喜,一下又恨得想捏她。
他想起在车上那场不算愉快的对话。
小拙,你选谁?
唔,帝师太漂亮了,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解大人眼睛又小又黑又亮太像老鼠了,我怕老鼠。一号二号从小看着我长大更不用说了,选他们的话就太*了。所以综上所述,我谁都不选。
……小拙,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谁?
我!
当他追问“那我呢”时,她突然眨眨眼,翘起嘴角,有些埋怨有些天真地嗔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啊,还用选?笨!”
他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眼中所有生动都化为茫然,最终敛起所有神色,撇开脸。
他的心一阵阵发凉。
多么熟悉的神情,多么熟悉的话语。
小清鸣喜欢这块玉佩吗?
喜欢!
那玉佩跟朕只能选一个,小清鸣要选哪个?
清鸣要玉佩。
朕竟比不上一个玉佩?
陛下本就是清鸣的陛下呀,还用选?笨!
哈哈哈哈,朕的小清鸣……
幼时的他看她耍弄这些小心机,只觉好笑。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用曲意逢迎先帝那一套来应付他,他该如何反应。所以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措手不及了。
心寒,悲哀,愤怒,接踵而来。
他太年轻,过往的岁月太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第一次面对自己如此浓重的失望,他逃了。好笑的是就算逃,他还是没忘了他与生俱来的骄傲,非要为难她一番,让她也不好过。
结果是,她不好过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过些。
他怎么会忘了,她对先帝是那样的排斥又恐惧,那段虚与委蛇的时光是她最不愿记起的时光啊。他又怎么会忘了,她的性子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坚定不移,除非是她自己先想清楚先认定的,否则越是强加她躲得越深。
是他操之过急了。
反思至此,凤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停在清鸣脸上的手终究还是掐了下去。
“你就这么倔强?”
反省归反省,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他掐得越来越重:“下不了马车,回不了寝宫,叫我一声都不肯?小拙,你属驴的?”
“唔……”
清鸣被掐得痛了,抬手抓住凤皇,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一脸瘆人的笑容,突然环抱住他的腰,含含糊糊地喃喃:“凤皇乖……睡觉的时候不要还想着算计人……会做噩梦的……”
她的手习惯性地拍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直到她自己又睡沉了。
仿佛噩梦真的被拍散了,凤皇望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浅浅的笑意,故意挣了一下,果然她抱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
她一停下他便故意作势要挣开,她又抱紧,周而复始,屡试不爽。
终于在最后一次他又动时,清鸣似乎梦中有觉忍无可忍一掌抽在他臀上,咆哮了一句:“好好睡!!!”
再忍不住,凤皇抱着她,笑得形状全无,一脸的少年意气,点亮了夏末的夜空。
笑着笑着,突然僵住了。
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清鸣的手垂下搭在他的腿上。而他,有了反应。
如此良宵……四下无人……孤男寡女……
那一夜,夏天就要结束的那一夜,清鸣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激烈的梦,梦中她与人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她一记八卦掌把对方打得扑地呕血,动弹不得,她得意地笑了。
而同一夜,凤皇在心中演练了十八般武艺之后,抱着得意地微笑的清鸣,数了一夜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