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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响,皇城内灯火如昼,侍卫们行色匆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仍是惊醒了一树乌鹊南去。
呀!呀!
清寒脆利的声音划破静夜,乾坤殿前匍匐跪着的一品大员们低着头,心中一沉一喜。象征身份的大红朝服,也似乎在张扬着什么,却在浓重的夜色中压抑下来。
“月中乌鹊至,花里凤皇来。”
青年太傅似不经意地吟诗,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跪在左侧的户部尚书解东风微微抬头,露出一张与职位不符的年轻面庞,一双活泛灵目瞟了眼身侧的公冶白,同样压了音量声若游丝道:“太傅大人好大的狗胆,竟敢直呼太子名讳。”
“惭愧惭愧,不及尚书大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此时,跪在正前方的老丞相微微直起身躯,二人立刻止声,眼观鼻,鼻观心。
这位两朝元老,很快或许就是三朝元老的丞相望着乾坤殿内,敛衽再拜,背上弓起的硬朗线条张显着他的威严。
“臣等罪该万死。”
乾坤殿内,清一色蓝白袍御医跪了一地。
龙塌之上,凤朝第十二位皇帝奄奄一息,吃力地眨了眨眼,一直静立一旁的少年太子上前握住他的手侧耳倾听。
“玉瑶宫……朕好不容易等她长大……不甘心!咳咳!”
年方十二的太子凤皇垂目,望了一眼突然发力反握住他的手。
“十四年……十四年……朕要她殉葬……”
皇太子顺从地点头,看到父亲浑浊的眼中瞬间聚起一束光芒又倏然散开,口中喃喃不停:“还有所有未及宠幸的美人……全部……”
侧立一旁的几个宫装丽人嘤嘤凄凄哭作一团,离龙塌最近的皇后听到只言片语,目光一厉,眼中渐渐浮起了阴狠的笑意。
“父皇!”一声哀呼,太子双膝跪地,宣告了一朝天子的薨逝。
“衍和帝大行——”
一声声恸呼从乾坤殿传出,排山倒海,所到之处,臣民匍匐。待皇城内外再无立人时,天已熹微,云破日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仍是在乾坤殿,先帝大行的哀呼尚未冷却,新帝接位的欢呼再起。山呼万岁,声震百里,皇城外原先跪着送先帝的百姓们纷纷迫不及待地跃起,额手相庆。
“先皇后事,偏劳了。”
礼部尚书连声应诺,诚惶诚恐。
少年天子神情悲伤,目光坚毅,似沉敛无限智慧,看得众大臣心中频频点头,这才是我皇朝天子风范,至于先帝什么的,就当浮云随风吧。
凤氏皇朝,开国以来一直轮回着一朝明君一朝昏君的规律更替,从无例外,久而久之,养成了乐观豁达的民风。无论再恶劣的环境,至多熬个十几年必有贤君临世。昏君在世,百姓巷陌相见,必定互道一声“愿吾皇朝太子安康”;明君在世,臣民则道“愿吾皇万岁”。
当然,这是台面上的话,私底下早晚三炷香祝愿昏君英年早逝死于非命的人,朝堂之上、江湖之远都不在少数。
这故去的衍和帝,荒淫无道,平生无大志,独好女色。几位老臣往宫中送了无数才德兼备的美人,望能诞下一代贤君。谁知先帝纵欲过度导致精元不固,龙种播了不一定有龙胎,加之后宫倾轧,龙胎有了不一定能生出来,生出来又不一定是龙子,是龙子又一定早夭。直到衍和四年,一位才人诞下龙子,三年安康无虞,皇朝上下视为神迹,遂取名凤皇,立为太子。
立嗣后不多时,太子生母暴卒,先帝将太子交给传说中无人见过的玉瑶宫宫主抚养。虽然帝后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但绕开名正言顺的皇后,将皇储托付无名无份的玉瑶宫,这大大违背了祖制,令当时的皇后颜面扫地却又奈何不得。
因为,玉瑶宫是无御旨不得擅入的禁地。
“皇儿,先皇临终似有遗旨?”
皇后,不,此刻是太后了,拭去眼角的泪颤声问着,眼中戾气渐浓。其他妃嫔忙止了哭泣,屏息恭听。
“遗旨?”凤皇挑眉。
“是,遗旨。本宫听到玉瑶宫殉葬,皇儿为何不宣?”太后想起这些年先帝对各色美人的趋之若鹜,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依旧美丽的脸庞挂起一抹凉薄含恨的笑。“先帝在时,玉瑶宫恃宠而骄,从未拜见过各宫,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甚至连她一面都未见到。先帝病危乃至大行,玉瑶宫更是不曾露面,简直视先帝如无物!如此妖女,罪该万死。”
凤皇眼神一凝,对太后深深一拜:“母后对先皇情深意重,儿臣感怀。”而后直身而立,扬眉扫过群臣。
“宣,先行衍和帝遗旨。”
殿内殿外又是黑压压跪了一片,凤皇立于万人之上,高声诵读。
“玉瑶宫宫主幼年于皇家有恩,入宫以来为君分忧陪伴太子有功,特赐永住玉瑶宫,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皇后温良贤德,与朕少年夫妻,恩情甚笃,朕去后,恐其自伤,特赐——”
凤皇平静地望入太后陡然大怒的眼中:“伴朕百年,再续恩情。”
“信口雌黄!!先帝尸骨未寒,你假传遗旨,本宫分明听到先帝临终要玉瑶宫以及其他未宠幸过的美人殉葬!”
太后气得脸色发白,狠声诘问。
“母后离得远了些,难免听到只言片语断章取义,但不该怀疑父皇对您的爱意与不舍。”凤皇不咸不淡地四两拨千斤。
“大胆凤皇,你!”太后上前一步正要理论,随侍的御前侍卫适时地上去“扶”住了太后,欲带“悲伤过度”的太后回庆禧宫。
“你们这帮奴才好大的狗胆,本宫是你们能随便近身的么!放开!安乐王镇国公朱丞相,你们都瞎了聋了吗?先帝在看着呐!看看这个不仁不孝的——”
太后歇斯底里的叫声逐渐消失在殿外,不过一盏茶功夫,宫闱风云变色。
被点名的安乐王与镇国公,一个是太后的娘家表亲,一个是太后先父的门生,为皇朝立下许多汗马功劳的退役武将。二人都低着头,并未应援,不知在盘算什么。
而凤皇只看着为首的三朝元老,宰相朱升。
朱升除了三朝元老辅国宰相这个身份之外,还是开国功臣第一世家——京都朱门的当家,他的独生女更是皇朝传奇之一,手握重兵,守边十年从无败绩,保得凤氏江山即使昏君当道国力渐微也无他国能来犯。
朱升直视天颜片刻,而后铿然下跪,行五体投地之礼震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百官见状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凤皇淡然颔首,轻抚衣袖:“退下吧,朕与先皇还有体己话要说。”
与先皇说体己话?百官不约而同地脊背一凉,簌簌地后退出殿。
新帝似乎跟往届的贤君不大一样啊……
作为朝中唯一一个与新帝相处较久的前任太傅当今帝师,公冶白听着周围官员们的窃窃私语,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解东风从后面快跑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相较长身玉立的公冶白,不管冬夏常年将手拢在袖中的解东风身形略显矮小佝偻。他习惯性地转了下灵活的眼珠,才开口道:“小白,新帝是个怎样的人?”
公冶白叹了一口气:“小风风,背后妄议君主是犯上。”
解东风瞪眼:“少来,你狗胆不是一向很大?”
“尚书郎何时能吐象牙呢?”见他眯起眼,知道他心中不爽,公冶白脸上笑意更甚,却也适可而止,道:“户部的事,你且放心。”
满朝上下,谁不知这尚书郎是出了名的抠门爱钱?解东风,借东风,意思就是甭想从他口袋里抠出一个铜板,他愿意出借的只有东风,而且是借,必须有利有息地偿还。
他上任不过一年,便运用各种手段巧立各种名目敛了无数官员的财。充盈国库,赈灾救贫,如此师出有名,散了财的官员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得摆出“为国捐款,吾辈荣耀”的善良表情。如此辛苦经营,最大乐趣就是每日点算收入,最大痛苦便是遇上奢侈的帝王,花钱如流水,那是生生在割他的肉啊!
所以,新帝上位,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这位新帝对金钱的态度如何。听到公冶白的话后,如同得了保证般,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伸展了下肢体,又将手拢到袖子里,懒懒地问:“那,新帝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次,是纯粹好奇这位从出生开始便带着各种传奇的少年帝王,能在即位第一天就令太后殉葬的少年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陛下他……”公冶白托着下巴,沉吟了许久,方道:“是个很妙的人。”
“……小白,你吐出来的象牙是烂的。”说了跟没说一样。
“总之,永远不要低估陛下的能力,而比这更重要的一点是——永远不要高估陛下的人品。”
乾坤殿内。
朝臣宫人退净,殿前两侧香红流苏空荡荡地摇晃,凤皇看着龙塌上的先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父皇,皇儿也是为您好,您看小拙走个路还同手同脚的,在床上不得绊着父皇?您这几年身子不大好,太医院那帮老家伙春秋笔法东拉西扯,说白了您就是肾亏,腰腿经不起年轻姑娘折腾的。这不,儿臣让温柔体贴的母后去陪您了。”
晨曦透过纱窗,洒了一地,烛火渐渐黯淡,被风吹熄,新帝未脱稚嫩的嗓音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父皇喜欢美人,皇儿便在您的陵寝里放了许多美人人偶,不过担心母后吃醋,所以都刻了她的模样,父皇高兴么?”
衍和帝死白的脸孔一点一点青了起来。
凤皇微微地皱起眉头,这样还不诈尸?所以说,是真的薨了?
至此,年方十二的天子终于绽开一抹少年特有的笑容,小手一挥,龙塌上的纱帐缓缓垂下:“如此,父皇你可以死不瞑目了。”
衍和十六年,帝薨,享年三十有七,贤后殉之。新帝悲不自胜,罢朝三日,滴水未进,群臣跪谏,方进食。百姓无不有感于新帝仁孝。是年,改年号元祚。
——《本纪·元祚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