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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百年过 骨未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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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他站石室门前,看着侍卫身影一一消失,糜竺一人立室内,他思量再三,走上前去,并没有先查看倒地刘夫人,而是站了糜竺身后,低声道:“子仲,此事为兄定给你一个交代。”

    半晌没有听到糜竺接话,他不禁又道:“州牧一事,还请贤弟收回,备已愧不敢当。”

    糜竺还是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转身大步出了石室,看都没看刘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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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里希觉得这世间可怖事,一是饥饿,二是明明疼得身体已经不能动,精神却还是清醒。

    就比如说眼下,她看着糜竺和刘备带着众人进了石室,看着糜竺走近自己,她很想说 “你来了,太好了”;她看他伸手想探自己鼻息,很想说“我还活着”;看着他后大步离开石室,很想喊他回来。

    可是身体却僵硬得动不了,连开口都成了难事,只能焦急地看着,看着石室里刘备静默了一会,将倒地刘夫人扶起。

    又过了一会,才有医女成群结队地被侍卫赶了进来,看到她这个样子都吓得不轻,瑟缩着不敢上前,后有个年纪稍大上来探了下她脉搏,探了数次才踉跄着行至一直站得很远糜竺身前。

    糜竺原本立人群后一动不动,待听清了那医女话,才好似一下子活了过了,伸手拨开僵立一室医师,走到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以为他怎么也会先将自己放下来,不想他只是小心地扶了扶自己有点僵脸,轻声说:“我这儿。”

    风里希心中呐喊:我知道你这儿,一屋子人能不能有哪个先放我下来?!

    等裹成粽子样风里希被抬回糜府时候,天色已暗。因着怕牵动她受伤皮肉,糜竺令医女石室内就地治疗。她四肢实伤得太重,众医女折腾了半日才将她上药包扎成现模样。好刘夫人并未真想取她性命,只是今后四肢和脸上难免要留疤。

    风里希此刻躺糜竺榻上,觉得自己定是被这张床榻诅咒了,自从沾了它,这身上就没齐整过;转念一想又为糜竺掬一把同情泪,自从沾了自己,他糜竺屋里药味就没断过。

    她看着糜竺接过侍女手中药碗,背对着她不知桌前捣弄些什么,心中难得地浮起一丝愧疚,试着扯了扯嘴角,小声说:“对不起,有劳费心。。。”

    她这话说得十分真诚,自己本想他府里蹭个吃喝,却不想惹来这么多麻烦。此刻倚床榻上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

    那厢糜竺听她说话,停止了手上动作,转身端了药碗她唇边,压低了声音道:“喝了。”

    风里希手脚都不能动弹,只得乖乖凑碗边,如小狗一般将一整碗黑乎乎药汁舔了。

    事后她才知道,拿起药碗一饮而什么着实太不英雄了,真英雄就要像她一般,让每滴药汤都舌头上过一遭。

    喝了药,糜竺将碗递给一旁侍女,仍旧冷冷问:“苦么?”

    她思忖了一下,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刚点了一下,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块桂花糕,慢慢将舌上苦味都吸了进去。

    糜竺遣退了侍女,坐榻边,以手为梳帮她梳理被汗水和血水粘一起长发,命令道:“含着。”

    她听话地点点头,任他用打湿巾帕为自己擦着头发,却想起了百年前小院冰冷井台边,他从怀里掏出一包压得有些扁桂花糕。

    她心不知为何,忽然软了下来。这亿万年来,敬她,怕她,恨她都有之,可是从未有人这样对她。

    也许是疼痛软弱了她意志,也许是丢失记忆迷乱了她情绪,这一刻,她倚他身边,忽然什么都不想想了。

    多少年来,她一言一行就好像日月轨迹,不可出一丝差错。也许她心底里,其实一直是想要打破这些,所以才故意惹出这些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馒头一样胳膊,往糜竺身上靠了靠,扯着嗓子道:“疼。。。”

    糜竺听她这样,忙检查了下纱布,见没有血渗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仍旧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哪里疼?”

    风里希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卖力地表演,半真半假道:“哪里都疼。。。手。。。脚。。。脸上。。。”说着还很逼真地作了一个痛苦而纠结表情。

    糜竺本是心里有气,是故故意作些凶狠状与她,此刻见她这样,又想起白日里所见一幕,再装不下去,只轻轻将她搂怀里,避过伤处,拍着她背柔声道:“你忍一忍,我叫府里医师再多加几味止疼药。”说罢即刻唤了侍女进来,吩咐下去。

    他让风里希靠自己肩上,轻轻帮她揉着肩头道:“你累了便歇一歇,我这里。”

    风里希早就想睡,偏生刘夫人不知自己身上下了多大功夫,她身体明明疲惫得不行,却仍旧睡不着。

    她叹了口气道:“我睡不着。”

    糜竺想了想,起身从架上抽了一本书来,坐回榻上道:“二弟糜芳少时不喜读书,偏生那时夫子性子极认真,每每捉了糜芳便将他缚于椅上,自己坐对面念给他听。日子久了糜芳腹中虽未多了多少墨水,随时随地入睡功夫却练得不错。众多书目中,尤数这本周易为有效,至今夫子还没有机会将第一卷念完。”说罢便念了起来。

    “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他念了一会,觉得身边风里希没了响动,心道这周易莫说是她,便是对那些个整日研究古籍学究来说,也是十分深奥晦涩。正合了书卷,一侧头,却见风里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十分有精神道:“怎么不念了?”

    糜竺疑惑道:“你对周易有兴趣?”

    风里希摇摇头道:“兴趣倒说不上,只是刚那一段虽说大体写得不错,有几处却还需要改改。”说完把几处不妥指了出来。

    糜竺本是想哄她睡觉,却没想到她不但不觉得周易难懂,还指出了其中不足。要知道这周易相传乃是伏羲大帝所创,周文王所撰,一千多年来世人光是研习它其中涵义就花了不少功夫,哪里有人有底气去修改它。

    他起先也没意,听风里希解释了几句,面色却严肃起来,起身去案上取了笔墨,按风里希所说书册上一段一段加了批注。

    等到窗外天色渐明,糜竺才从啾啾鸟鸣声中抬起头来,发现他二人不知不觉中已将周易六十四卦都做了批注。

    他侧头看着身旁女子,清晨第一束光打她侧脸上,褪去了那一层层神秘与不安分,她剩下便是倾国倾城,风姿卓越,博古通今。

    这样看着,他不觉勾起了嘴角。风里希似是终于感受到他目光,转过头来有点不安地问道:“你。。。笑什么?”

    糜竺笑道:“我笑若是让我府中食客见了这本周易批注,不知院外排着只为与你说上句话队会有多长?”

    风里希本就愧疚,如今见他高兴,忙献殷勤道:“你若喜欢,我得了空把你这架子上书册都拿下来瞧瞧。”

    糜竺听了,笑而不语,只站起身来,倾身为她揉了揉靠了一夜有些酸痛双肩,他双手轻轻捏着她肩头,有点强硬,又有点恳求道:“没有下一次。”

    风里希本还想着那一架子书,听他这么说,有点懵,却听糜竺叹了口气:“你若真要走。。。我拦不住你,但不要是这种走法。”

    风里希看着他幽深眼眸,一缕晨光将他下颚弧线修得太好,心又没来由地跳慢了一拍,而后又跳了一拍,窗棂影子后她面上汇成一湾浅笑,她道:“好。”

    两人坐了一夜都有些疲惫,风里希是想睡睡不着,糜竺是撑了一夜没敢睡。风里希觉得有点饿,却又不好意思提,糜竺见她如此,不觉笑笑,开了门吩咐侍女送早点来,先将风里希喂饱了,自己才进了点。

    这时有亲随门外候着,糜竺起身至门口,风里希靠榻上,听到那亲随门外低声汇报什么,之后听到糜竺似是说了一个“杀”字。

    她忙挪下榻去,一步一步挪到糜竺身后,问:“刘夫人如何了?”

    糜竺本与亲随说话,一转头见风里希包成馒头一样还能从床上滚下来,赶忙将她扶回去,低声答她:“人还。”顿了一会才道,“但不会活很久。”

    风里希见他如此说话,忙拉了他衣襟道:“这事也不全是她错。望你能留她一命。”

    糜竺脸上露出些许不解,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暂且留她一命,若她还不知收敛,你就不要再求这个情。”

    糜竺陪了他一晚,因徐州牧接替这事还僵持,彭城民心很是不安,他一早便领了人出去。风里希百无聊赖地靠床榻上,望着侍女眼前忙碌,时不时挥一挥她两只馒头手。

    过了一会,忽然嗅到一阵浓烈魔物气泽,抬眼一看,屋里伺候侍女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一地。再一眨眼,发现一个蒙面男子正站榻前纠结地看着她,“我心肝小宝贝,爷一月不见你,怎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了?”

    风里希觉得此人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无奈道:“这位少侠,您下次来能提前打个招呼么?小女子胆子小,可经不起您这么吓。”

    那男子听了此话,伸手就往风里希胸口摸,一边伸还一边道:“是么?来,让爷摸摸你这小心肝,看是不是还颤呢。”

    风里希一馒头手架开他魔爪,不紧不慢道:“不劳少侠费心,少侠还是先摸摸自己心肝还颤不颤吧。”

    她话音刚落,那贝尔非忽然身形一矮,瘫倒地,他一抬手,院中一棵百年梧桐树就被他吸了进去,他脸色有点苍白道:“你这小妞好生不知好歹,爷听说你受了伤,好心来看你,你竟给爷下毒。”

    风里希用馒头手顺了顺头发,不慌不忙道:“少侠怎么能这么说呢,少侠何等人物,小女子怎么会少侠面前做出下毒这等蠢事?不过是看少侠近肝火太旺,给少侠下了点消火。”说罢又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少侠是来看我啊,小女子还以为少侠是来杀我们老爷,真是误会,误会啊。”说完又用她百搭馒头手作捶胸状。

    贝尔非一双凤眼跟着她馒头手走了好几个来回,才泄气道:“罢了罢了,算爷技不如人,小美人,你要怎么才肯给爷解了伏魔咒?”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才收了适才一副嬉皮笑脸,正色道:“三件事需要你做。第一,去妖界给我打探一下现是谁做主;第二,去你们魔界将烟罗给我找来;第三,去冥界帮我问陶谦魂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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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糜府出了一件怪事,糜老爷房外一棵百年梧桐凭空消失,当时院中伺候侍女竟无一人知晓。为此老管家糜岚特意从城南别苑调了百余名侍卫。

    傍晚糜竺从外面回来,先去榻前看了风里希伤势,见她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眼角瞥见他进来便立即窝回榻上作痛苦状,不禁莞尔。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问道:“身上还疼么?”

    风里希近日演技见长,忙一手搭额上,拧了眉道:“你这么一问,又觉得疼了。。。”

    糜竺笑笑,压低了声音:“是被我问得疼了,还是砍树砍得疼了?”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稳了稳心神,正色道:“其实也不是那么疼,适才那一阵过了,现好多了。。。”

    糜竺伸手揽了她,她腰上轻轻掐了一下,道:“你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院里那棵树怎么就没了,这些我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

    风里希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问他:“你连我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院里那棵树怎么就没了都不知道,还敢留我?”

    糜竺收了收手臂:“其中原因,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莫要胡思乱想了。”

    用过晚饭,风里希仍是睡不着,糜竺叫人将书房里书都搬了来,两人又读了一夜兵法,到了天明时分,书上又密密麻麻多了许多批注。糜竺翻看着墨迹未干书页,叹息道:“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此刻天下纷争,必有你一席之地。”

    风里希不以为意,“你是男子,怎么不去分一杯羹?”

    糜竺合上书卷,摇摇头道:“志不此。”

    风里希也学他摇摇头,叹气道:“好巧,我也志不此。”

    她见糜竺陪了自己两日,又想起侍女说她被掳走那晚老爷就一夜未眠,想着自己有刘夫人妖力撑着,糜竺却终归是个凡人,三日不睡已是极限,于是推他道:“你去歇一会,我自己看会书。”

    糜竺纵是铁打,此刻也有点撑不住,他半坐床榻上,头靠着墙道:“你看吧,我这眯一会,过会还要去州府。”说罢不等风里希回答,自己先睡过去了。

    风里希用馒头手夹了一卷书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注视了一会身旁人,喃喃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以后十日,糜竺每日傍晚归来,夜里便给风里希读书,风里希照样说出自己见解,指出书中不足。到了天明时分糜竺便靠榻上打个盹。

    到了第十一日,糜竺却没来,只派了身边小厮传话,说他今日生意上有些应酬,便不来了,又叫小厮多搬了些书册给她。

    风里希看了半夜书,觉得很是无趣,因着这几日拆了绷带,她便披了件衣服去院中走走,刚走了没几步,又感到一股熟悉魔气,索性石凳上坐下,静等贝尔非。

    果然她刚坐下,身边就多了一个看上去很是委屈人影,他往风里希对面石凳上一坐,擦着不存汗道:“小美人,小姑奶奶,你吩咐爷办事,爷可算给你办妥了。这几日爷上天入地,为了你入妖界下地府,你可要好好犒劳犒劳爷啊。。。”说完伸手就要抱上去。

    风里希一掌架开,道:“几日不见,少侠肝火似是胜以往,看来小女子日前下药还不够,少侠莫怕,我这里还有一剂。”

    贝尔非听她这么说,忙收了手,摸了摸鼻子道:“正事,正事!第一件,爷去了妖界,妖界现是从前四大凶使之一穷齐治理,帝江和饕餮皆下落不明。”

    风里希忙问:“可有见到丞相?就是一个整日戴着白面具人?”

    贝尔非不解道:“丞相?没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不过听闻近几十年青丘很是活跃,蚕食了妖王治下好几个部族。”

    风里希歪头沉思,却听贝尔非继续说:“第二件比较好办,这些年烟罗似也寻你,爷告诉他你下落,他还给爷磕了几个头。爷估摸他现正往彭城来,迟明日就到了。”

    风里希点头,向贝尔非道了个谢。贝尔非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我之间还道什么谢,一会话说完了,让爷多亲几下就是了。”

    风里希无奈,只得问道:“那第三件呢?”

    贝尔非听她问起,不觉脸上有些骄傲道:“要说那冥界是什么地方,一般人去了定是有去无回,亏着你是求了爷,爷一路过关斩将,从奈何桥上将那陶谦魂魄拦了下来,当时那威风。。。”

    风里希扶额,“陶谦怎么说?”

    贝尔非被迫停了吹嘘,答道:“他说阳寿前,确实托付了糜子仲去小沛迎刘备入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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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傍晚,糜竺仍是派小厮传话,说昨日生意未谈妥,今日仍不用等他。

    风里希吃了晚饭,破天荒地出去散了个步,散步时又破天荒地走到了糜贞院里,才行至院前,就听到里面有隐隐哭声。

    风里希遣侍女通报,过了好一会糜贞才迎了出来,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她见了风里希,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嫂”,便不再说话。

    风里希见她这样子,心中是疑惑,也没多客气,只问:“你可知你大哥如今何处?”

    糜贞听了这话,面上一僵,低头不语。

    倒是她身旁侍女看不下去了,一旁小声道:“如夫人可算想起老爷了,可怜老爷为了夫人祠堂跪了两日。。。”

    糜贞忙去捂她嘴,风里希冷声道:“他是糜府老爷,有谁能让他下跪?”

    糜贞见藏不住,只得小心答她:“是。。。是父亲大人回来了。。。”

    风里希吃了一惊,她听众人唤糜竺老爷,还以为他父亲已经不,却不想这位糜老太爷像下雨一样,说来就来。

    她不知怎,只觉心里着急,也顾不上与糜贞多说几句,带了侍女就往祠堂去。

    祠堂门口站了一溜家仆,风里希老远便被挡了下来,看架势她这个闲人是进不去。风里希皱了皱眉,家仆头顶就盘旋了一道烟气,风里希忙低声道:“烟罗,退下。”之后恭敬地对一名家仆道:“烦这位小哥通报一声,就说老爷过门如夫人有要事相告,求见老太爷。”

    那家仆略一犹豫,转身行至门前,过了一会,回来引风里希进了祠堂。

    大门身后缓缓关上,风里希一眼看到祠堂正中跪了一个人,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堂上有人喝道:“跪下!”

    风里希抬头一看,见一排牌位旁坐了一个五十上下老者,看衣着气度约莫就是糜老太爷,他身后站了一个身材矮小青年,两人此时看她目光都有些不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听地上跪着糜竺沉声道:“父亲,此事与她无关。莫叫人家笑话我们糜家欺辱一个妇人。”

    糜老太爷还没说话,那身材矮小男子却抢道:“大哥好一句与她无关,我们糜家百年基业、徐州百万百姓就因为这个女人葬送了。大哥竟然说与她无关父亲,您看这女人一副祸水模样,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狐媚手段,把大哥迷得连家业都不顾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糜竺喝住,糜竺道:“糜芳,父亲这,还抡不到你说话。”

    糜芳讪讪闭嘴,那厢糜老太爷却道:“糜芳虽口不择言,说得倒也没错。糜竺,为父念你为人沉稳,行事果断,才早早将这偌大家业交与你手上。不想你竟糊涂至此,为了一个女人,将徐州交到外人手上。你如此行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徐州百姓,如何对得起提携你陶公?”

    他说到这里,眼角瞥见风里希还站堂上,不禁严厉道:“先祖灵位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跪下!”

    风里希觉得这事委实没道理,这牌位是他糜家,怎么轮到她来跪。可看看已经此处跪了两日糜竺,索性也跪了下去。

    双膝还未着地,却听远处天边轰隆一声,接着她眼前地面就裂开了,裂痕一直延伸至摆放牌位供桌下,那供桌站立不稳,哗啦一声就连带着其上牌位倒了下来。顷刻间金银器和牌位散了一地。

    烟罗梁上看着,适才他本欲下去阻止,却不想老天比自己。这位娘娘是谁?所有凡人老祖宗。如今眼下几个乳臭未干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要老祖宗跪几个凡人牌位,没被天雷劈死已经是万幸。

    堂上几人见此,都吓了一跳,糜老太爷回过神来,指着糜竺道:“好你个糜竺,你看看你娶了个什么妖女回来!亏为父前几年见你不肯娶亲,还道你是对男女之事无意,原是给妖魔迷了心窍。”

    糜竺不紧不慢道:“父亲大人怎么忘了,几月前我糜府将遭大火,多亏一位天女下凡相告,这才令我糜府上下将财物移出。那天女正是儿子如夫人。”

    糜芳不屑道:“大哥这话说,妖魔都不傻,我若是妖魔,也会说自己是神仙。”

    风里希听他几人争执不下,不觉有些头疼,她拣了个空插道:“无论妾身是仙女妖女,老太爷可容妾身也说上一句?妾身月前被刘夫人所擒,乃是子仲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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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是糜老太爷正气头上,听了这话,也不禁示意风里希继续说下去。

    风里希见他终于肯听自己说话,忙小心措词道:“月前陶公辞世时,妾身听闻夫君提起,陶公临终前曾与夫君叹道‘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 可叹当时徐州危急,豫州刺史又只是客将,陶公便是有心想让徐州,只怕刺史也会心中生疑,恐不会接。”说完有些心虚道:“妾身也不懂这些,都是夫君偶尔提点几句。”

    糜老太爷听风里希说得有条有理,不禁抚了抚胡须道:“你继续说。”

    风里希不慌不忙道:“那日夫君陶公灵前见刘夫人对妾身颇有些误会,故出了此计,让妾身假意为刘夫人所擒,夫君再以徐州交换。如此一来不但消了刺史疑虑,让刺史从此承了糜家一个情。”说罢又怕糜老太爷不信,补了几句:“夫君曾与妾身道,如今徐州被曹贼盯上,此刻乃是一个烫手山芋。而刺史素有贤名,乃是实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听闻刘平派去刺客都被其仁德所折服。夫君说至此,叹道‘可叹徐州无人,众将领中可还有第二人可堪此重任?’”

    她说得绘声绘色,糜老太爷略一思索,实找不出破绽,看着儿子跪了两日心里也早有些心疼。转头看向跪着糜竺,声音软了几分:“她所言可属实?“

    风里希站糜竺身后,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觉得他脊背绷得紧了些。

    糜老太爷见他不答话,只当他是默认,叹了口气道:“你自小什么都好,就是凡事都喜欢闷心里。你早些将这其中曲折与为父说了,也免遭了这几日罪。”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糜芳忙跟上。

    糜老太爷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对糜竺道:“此计虽好,却也要防着他刘备以后心存芥蒂,反咬一口。”说罢又对一旁风里希道:“你将这祠堂收拾了,便扶他回去歇着,叫府里大夫给他看看腿,别落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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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糜老太爷和糜芳离去,风里希见糜竺还跪地上,上前想扶他起身。不想手才伸出,就被他偏身避过。

    他脖颈僵直,目光落那一地牌位上,冷冷问:“你适才所说,可正是你心中所想?”

    风里希一时语塞,只听他继续说:“你觉得我故意令你被擒,好卖刘备一个人情?”

    风里希何时见到糜竺如此声色俱厉地与她说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踌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来:“难道不是么。。。”

    糜竺侧头盯着她,目光她面上三道血痕上掠过,慢慢吐出两个字:“愚昧。”

    风里希近有点食不知味,食不知味这事对没有神力她来说有点可怕。那日祠堂一事后,糜竺虽仍派人好吃好喝养着她,却没再与她讲一句话。其实别说讲话,这一月下来,风里希连他老人家天颜都没见上一次。开始她还心中暗喜,亏了糜府财大气粗,给她用都是千金难求药材,这才没有留疤。可随着身上伤渐渐好了,她心里却越发不自起来。

    这一个月内,她身边静得出奇,外面却不平静。先是豫州刺史刘备推三阻四后终于接了徐州牧一职,入主彭城;之后传来消息因天火烧城,益州牧刘焉将益州治所由绵竹徙至成都,刚徙没多久,刘焉便病故,其子刘璋被举为益州牧。同时据烟罗回报,糜竺这一个月来也是早出晚归,好似暗地里将糜家产业外迁。

    这一日彭城难得地下了一夜小雪,风里希坐一棵白梅树下煮茶,一道烟雾从府外飞进来,烟罗栖一枝白梅枝上对风里希道:“娘娘,糜老爷今日尚未出府,烟罗城南别院查探了一番,见有医者往来,估计糜老爷他是。。。病了。”

    风里希听了此话,手中壶歪了一歪。她端起刚满上茶盅,感觉到那一杯热茶迅速冷了下去。她抬眼望了望漫天白雪,忽然将茶杯一放,执起炉上茶壶就走。

    她身边伺候婢女们吓了一跳,这位如夫人虽然近一个月十分不得宠,可好歹是府里唯一一位夫人。再说老爷虽说眼下不待见她,却还让她占着自己院子,而老爷则命人收拾了东西搬去城南别院。是故风里希这一站起来,糜府下人谁都不敢怠慢,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一长串。

    于是,兴平元年腊月,风里希披着狐裘,手执一壶热茶,身后跟了数十侍女家仆,踏雪徒步穿了半座彭城,来到了糜府城南别院。

    守门仆从并不认得风里希,但见了她狐裘下一张脸映着白雪美得倾国倾城,再看她身后一长串仆从皆是糜府下人打扮,心中已经猜了大半,是故也不敢拦,只看着她拎着壶一路进了院门。

    风里希寻了个小厮带路,一路入了主宅,老远便闻到一股浓重药味,不禁皱了皱眉。她命侍从院外候着,自己轻手轻脚沿回廊行至主屋前。

    正要叩门,门却开了,糜海刚从屋里出来,见风里希直直立门外,不禁吓了个趔趄。回过神来忙将房门关好,将风里希引至廊下问道:“夫人怎来了?”

    风里希本想偷偷进去,却不想先被糜海抓个正着,此刻强压了掉头就跑冲动,晃了晃手中已经冷了壶道:“今日得了一壶好茶,特意过来请子仲尝尝。”

    糜海听她这么说,不禁沉下了脸,“小人不知那日夫人与老爷祠堂中说了什么,糜海跟了老爷二十年,从未见老爷如此动气。这几月来老爷对夫人如何,夫人也许不知,糜海却件件看眼里。自老爷十四岁起,上门说亲媒婆就踏破了糜府门槛,却都被当时还是少爷老爷打发了。因此老太爷差点绑了老爷与郡守家二小姐拜堂,老爷却腊月里着一件单衣跑了出来。府外站了一夜才令老太爷退了婚。”

    风里希听到这里心道,这糜竺倔强脾气倒是与百年前尾生如出一辙,不禁弯了弯嘴角。

    糜海正说得动情,却见这位如夫人不但不被打动,还有心情笑,心里不禁不待见风里希,语气上也冷了几分:“陶公西去后,老爷虽得了遗命,但他深知以刘备为人,定不会与徐州共生死,一旦曹贼再次来攻,他刘玄德说不准就会弃城而逃,是故心中很是矛盾。结果正赶上夫人故意为刘夫人所擒,老爷一夜没睡,第二日便领了众将,面上说是去小沛迎刘备,其实是为了寻夫人。”说到这里,他面上不觉带了怒气,“接了夫人回来,老爷白日里要收拾陶公留下摊子,又要为夫人寻药,夜里陪夫人读书,一日睡不上一个时辰,有几次老爷车里与糜海说话,说着说着便睡着了。老爷这一月住别院,面上不说,其实内里日日都等夫人来,没想到夫人心真是石头做,这一个月下来,非但不闻不问,还每日府里煮酒吃茶,好不活。”

    风里希觉得糜海再说下去,自己必然要以死谢罪才好收场,忙又晃了晃手里茶壶,“我懂,我懂!我这不是前阵子脑子被门挤了么。这几日才好了,你说我都明白,我这就进去负荆请罪!”说完风一般跑了,空留糜海一人半张着口立廊下,满腹牢骚再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