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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启动的同时,萋萋拿出手机,像从前许多次坐在他开的车子上一样,什么也不用管,只顾自己随意打发路上的时间。只是不同的是,这回她不在他身边的副驾座,而是坐在后座乘客舱。
姚季恒沉默开车,像个尽责的司机一样,载着她行驶在平均海拔高于四千米的青藏公路上。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在这条公路上。据说这是现今世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柏油公路。他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是否是这世上最高的长路,可是他却从未走过比这条公路更宁静更深远的长路了。出拉萨后,路上人烟稀少,时有积雪,而漠漠高原一望无际,广袤无边,仿佛连绵起伏到了天上。天和地那样近,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一条长路逶迤盘旋在天地之间,连接人间天上。蓝天为幕,白云相伴,他只想带着她走过漠漠荒野,穿越雪域高原,翻山越岭去往高山之巅的圣湖纳木错。
萋萋却没有他那么平静,本来没有睡好觉就头昏脑涨,坐进密闭的车子后更是觉得胸闷气短,拿着手机瞎按一通后,连眼睛都酸涩疲惫,什么也看不进去。后来她索性带上耳机听音乐,眼睛也望着车窗外,彻底把自己隔绝起来。直到车子驶出了拉萨,眼前豁然开朗,长路寂寂,山雪相随,她才听见除了自己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和车载电台里队友们这一路不断的欢乐调侃声,车里还有音乐声。大概为了随时收听电台通知,那音乐声很低,但是车子的音响效果很好,靡靡之音无孔不入,曲调却又是那么熟悉。因为太熟悉,她又带着耳机漫不经心,此前才恍然未觉。
她取下耳机,听了一会儿,在一支缠绵旖旎的昆曲《十二红》如水蔓延时,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么熟悉了。
“姚季恒,把我的Ipod拿来。”
“这不是你的那只Ipod,是我买的。”
萋萋眼睛仍旧看着车窗外,一眼也不朝车前看,不用确认,根本就不相信:“但是这完全是我的Ipod里的音乐!”
他坦然回答:“是,我把你的Ipod里的音乐都复制下来了。”
萋萋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来话。
姚季恒的确这样做了。在上海没有她的消息的那几天,他反复听她的Ipod里的音乐,因为那是她听过很多遍的音乐。找不到她,在孤寂的深渊里,听她喜欢的音乐,他仿佛抓住了一点她的声音,便紧紧抓住。所以他也去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Ipod,还把她的Ipod里的音乐也全都复制进去。那时候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下意识就做了。而此刻对她说出来后,他仍旧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能听我也能听。”
萋萋被他堂而皇之的腔调气得口不择言:“你神经病!”
姚季恒在她盛气凌人的斥骂声里却犯贱似的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觉,一瞬间从婚礼那天早上醒来不见她就长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清风朗月似的好了起来,看着阳光下莹莹一片的白雪,只觉春光明媚。他情不自禁笑道:“萋萋,我有没有病你最清楚。”
萋萋再次说不出来话。
车载电台突然传来宋元的声音:“1号车通知,前方有急弯,路面积雪结冰,你们注意开慢一点。”
萋萋不禁正襟危坐。
上路这么久,车队早已井然有序。宋元的通知过后,后面的车辆按顺序依次回复收到,轮到他们这辆押尾车,姚季恒回答:“6号车收到。”
车子已上了防滑链,萋萋熟悉路况,知道前方的急弯只要小心慢拐就不会有事,可这是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他第一次走这条路,如果他突然头晕一下,或者是没有看清拐弯……越想就越有可能,也越像真的。萋萋紧张了起来,不禁脱口而出:“姚季恒,你靠边停一下车。”
姚季恒本来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可还是下意识听她的话靠边慢慢停下车。看到她打开车门下车时,他还诧异不安了一下,可下一瞬看见她拉开副驾车门,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认真说:“我会小心开车的。”
萋萋没有回答。
他后面本来还有一句“我会带你安全到达纳木错”,顿了顿,也没有说出口。
结果他们的确安全过了那道急弯,但这一路还真的出了事。过了那道急弯不久,五号车陷在了积雪坑里,在电台里呼救。前头的车一时不可能转头回来,只能后头的车赶去帮忙。姚季恒刚要加快一点速度,萋萋一个眼神扫过去,冷冷盯着仪表盘,他不禁缩回了手指。自从她坐到副驾,这样的眼神是频频出现,偶尔还会伴着冷冰冰的声音,语含命令地吐出三个字“开慢点”,十分颐指气使。起初姚季恒还很有点愤愤不平,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鄙视,但慢慢地却习以为常了,还情不自禁地陷落在她那样的眼神和声音里。这次他还特别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不争气找到了借口——车子陷进雪地里,但一车人是安全的,其实也不需要加速。
到了事故地,姚季恒下车帮忙推车。因为来的只有他们两人,萋萋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人多才力量大,于是也在他旁边努力用力向前推。然而,饶是大家使出了浑身力气,努力了好几次,车身仍旧悍然屹立在雪坑里。
最后,姚季恒提议和司机换换,他去发动车子,司机在后头推车。这回在短暂的僵持后,车子终于轰然驶出雪地。除了萋萋,推车的人都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重又坐进车子后,姚季恒说:“其实三年前我开车走过滇藏线,对于西部的自然环境是了解的。而且我十八岁拿到驾照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驾驶事故,驾驶技术不输给有二十年长途驾驶经验的老司机。”
萋萋再次沉默。
姚季恒忽然想起来了:“我听宋元说三年前你也走过滇藏线,你在那条路上是什么时候?”
半晌后,萋萋回答:“三年前。”
“我知道是三年前……”姚季恒忽然顿住了,看着她偏头看窗外,刹那反应过来,她回答了他。她所谓的三年前,是整整三年,也是在冬天,那就是比他要晚三个月。那时候他早已结束那趟漫长的旅行,去波士顿陪母亲过春节了。他沉默了下来——在他们过春节的时候,她独自行走在荒僻的滇藏,而且她还丢了钱包。
如果忽略雪坑那场坑人的小事故,这一路还算十分顺利,而且风光无限。雪域高原,漠漠山川,直教人震撼无言。
快要达到纳木错时,车载电台传来宋元的声音:“1号车已到限速关卡,需要等待二十分钟,后面车辆可慢行。”
前方是限速关卡,不到时间也出不了,于是收到通知后,后头的车几乎都是挪动状态,队友们包括司机在内都十分悠闲,电台里很快又是一片叽叽喳喳声,越来越热闹。终于要到纳木错了,大家都很兴奋。不知道是谁又提起当初那个“重生在纳木错”的召集帖,一番取乐后,去过纳木错的人开始讲起自己圣湖之旅。
姚季恒问:“萋萋,你去过几次?”
萋萋眼睛看着车窗外,听而不闻。然而张哥洪亮的嗓门很快出卖了她:“萋萋这是第十次吧?”
萋萋这才后知后觉知道他竟然堂而皇之对着电台问,可是在随即而来的七嘴八舌的惊呼声里,她只能拿起对讲机回答:“是第九次。”
张哥“哈哈”两声:“我还以为你跟元子一样都是十次。”
萋萋哪儿会不知道他本来就不清楚她来过几次,不过是随便蒙了一个数字来诈她的回答,这条青藏公路她走过很多次,连她自己也要定一定神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第九次。萋萋望着车窗外,眼前风光依稀如旧,在同一条长路上,记忆穿越时光隧道,仿佛带她回到了最初踏上这条长路的时光。
她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来西藏,似乎就是假期无处可去,于是买了张机票就到了拉萨,然后就是漫步目的的高原之旅,跟随导游去纳木错,却看到了终身难忘的画面。她第一次知道在这样荒僻的高原,原来有那样澄澈的湖水,纯粹干净得像不属于这个世间。在那短短两天里,纳木错的日落日出永远停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她也要定一定神仔细算算才知道那是十年前。自从头一回踏上这条长路,时间已经悄然无息地走过了十年。这十年间,她青春盛极,她也没有家,在每一个合家团圆的节假日里都是在路上。后来,她渐渐就习惯了四处漂泊,风景相伴,也越来越不喜欢去人多的旅游景点,嫌人挤人,嫌吵闹。所以,这些年,在无处可去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人烟稀少的这片荒僻高原。
五色经幡在高高的玛尼堆上随风摇摆,那根拉山口终于到了。站在高山之巅,遥遥北望,蓝天白云之下的纳木错即在眼前。
前头的几辆车都在这里停下了,此前大家已经相约在山口的那根拉石碑前合影留恋。姚季恒也缓缓停车。萋萋下车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趔趄了一下。他及时伸手扶住了她,担心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其实姚季恒的头也有点晕,站在这海拔5190米高山,寒风猎猎,低温缺氧,这一路都没有真切体会到的高原反应也应景似的找上了他。
萋萋怎么会不知道,这里被称为守候圣湖的“生命禁区”。她来过那么多次,而这次的反应却比从前每一次都大,不仅头晕目眩,腹部也隐隐作痛,像是被绞住了心。可她推开他的手,说:“我没事。”
宋元在摆弄三脚架拍照,看到他们的状况,说:“到了这里有点反应是正常的,大家不要紧张,放松心情,慢慢适应,但是如果感觉呼吸特别困难,那就一定不要硬抗了,按照老规矩,马上去车上吸点氧气。”
姚季恒记起来自己的车上也有带氧气瓶,立即拉着萋萋转身走向车子。萋萋挣不开他的手,突然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在他开车门时,讥讽地说:“姚季恒,我没你想得那么娇弱,你第一次来要是感觉呼吸困难最好去吸点氧气,或者为了生命安全你也可以抱着氧气瓶去湖边,我给你提个醒,那儿冰天雪地,海拔也不低,从来没去过的人反应会更大。”
姚季恒这会儿头已经不晕了,而是头痛了。在这空旷辽阔的高山之巅,他依旧拿她的伶牙俐齿毫无办法,而她微微扬起下巴的脸那么肆意而高傲,夹杂着熟悉的怀念,也让他转不开视线。
他们僵持在车边,一个不肯上车,一个不肯放手。那头宋元的三脚架已摆好,大家等着拍照。张哥大大咧咧地冲他们嚷:“老姚,她都来了九次了,你也放轻松,别这么紧张。你瞧我们这儿好几个姑娘都是头一回来,还不是刚刚晕了一下就活蹦乱跳了。”
他说的也是实情。姚季恒在萋萋越来越不耐的神色里到底慢慢松了手,也许她只是一时没适应高原低温。
纳木错的确是一片冰天雪地,湖岸积雪深厚,近岸边的湖水已冻结,冰雪绕湖。远处没有结冰的湖水仍旧澄澈晶莹,大风起兮,碧蓝的湖水打着浪花不断向岸边席卷而来。
姚季恒站在湖岸冰面之上遥望,蓝天白云之下,连绵起伏的雪域高原间,一汪碧水安然,像栖息在群山之间的硕大蓝色明珠。他禁不住想,原来这就是圣湖。
在他的几步之遥,萋萋也走在冰面之上,因为气温低,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深蓝羽绒衣,头上也包了一条鲜艳的橙红色刺绣围巾。羽绒衣是她下车之前穿上的,而这条围巾在有暖气的车子里是被她当披肩裹在身上的。姚季恒认出了这条围巾,他还猜测这条围巾是她在这次来西藏的路上买的,因为去上海之前的那天早晨他看着她收拾的行李,她只带了两条羊绒围巾,而小李子相机里的那张在稻城亚丁拍的照片上,她也把这条围巾包在头上。那张照片是侧影,也许是在某个高山之巅,她迎风而立,身后是如珍珠般散落在群山之间的藏寨。
他们周围没有人,大约还是要给他们独处的时间,队友们都远远走开,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湖畔嬉闹拍照,不时还有欢笑声传来。他朝前走几步,站在她身边。他这一路都想对她说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萋萋,你如果不想结婚,我们可以等,等你想结婚了我们再结婚,但是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也不会让你离开,你想去哪儿,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
萋萋忽然打断他,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为什么?姚季恒从前也不知道。
她桀骜不驯,肆意高傲,冷漠无情。她酗酒,尖酸,刻薄。她也不温柔,不体贴,不可爱。她对人防备、冷淡、疏远,封闭着自己的心门不让他进去。她几乎从不曾真正对他敞开心怀。她甚至对他或许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圣湖在望,冰雪皑皑,在这样干净纯粹的地方,那些埋藏在人心里的隐秘自然而然地袒露了出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心,他也清清楚楚地袒露出来给她。
“我爱你。”
大风呼啸,吹得她眼前一片模糊,也吹散了他的声音。萋萋没有听见,却愣愣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又说了一遍:“萋萋,我爱你。”
他抚摸她的脸。在他冰凉的手指碰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她颤了一下,如同大梦初醒,一把拂开他的手。萋萋转身朝前疾步而行,明明穿了防滑鞋,却步伐凌乱,踉踉跄跄,还没走开离他多远就被衣摆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姚季恒几步跑过去。伸手扶她起来。萋萋挣扎着不要他扶:“我自己能爬起来……”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她大叫:“姚季恒,你让我自己爬起来!”
姚季恒顿了一下,静静地松手。萋萋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可是还没走几步,她再次重重摔倒在地。虽然她不要他扶,他还是奔到她身边,伸手扶她。她没有再次试图挣开他的手,却也趴在地上不动。她要强,他不敢一下子抱她起来,只是用力搂着她,要帮她站起来,她的的双腿却一动不动,仍旧无力地瘫在地上。他终于明白她根本没法挪动双腿站起来。
姚季恒以为她的腿摔伤了,急忙掀开她的羽绒衣,在她小腿和膝盖处仔细探摸后,突然看见她双腿之间的冰地上有一滴鲜血。他下意识看向她的腿根处,那里再次流下一滴鲜红的血,一点点洇开在冰雪之上,触目惊心。萋萋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正在失去什么。
姚季恒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阵深沉的恐惧猛然袭来,紧紧攫住了他。他一把抱起她,看见她满脸的泪水,眼前一酸,痛彻心扉。他只能擦着她的眼泪,慌忙说:“萋萋,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圣湖静默,盛宴终了。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浪花拍打湖岸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预谋发一章超长的一雪前耻……但看见时间又蹭蹭地过了八点,先放出一点。。。。下一更,在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