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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太太终于回了神儿。原本已经木然死寂的眼睛瞬间仿佛就活了回来,露出欢喜无限的神色,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道:“我好……一切都好……”
顾长钧道:“我一直在南方有事,昨天一早听到岳父去世的噩耗,把事情交待了就动身回来。岳父去了,您更要好好保养身体,这样我们做小辈的才能放心。”
“好……好……”
萧太太此刻除了一个“好”,别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顾长钧扶她轻轻躺了回去,直起身转过来,目光掠了眼屋里愣住了的叶太太等一干人,微微带笑道:“诸位太太小姐们,德音骤失慈父,母亲又病倒,亲朋好友百忙拨冗前来探视,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言外之意?方才关心则乱而已,她向来又不会说话,若有得罪太太小姐们的地方,我代她向各位赔个礼,还望诸位海涵,别和她一样见识。”
叶太太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哪里!顾四公子你客气了。德音说的是,萧太太是该多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说完扭头,对着萧太太道,“萧太太,那我先走了。你好生养着身体要紧,后头几天才是重头。”
其余太太们也纷纷跟着点头附和。
萧太太连声道谢,让萧梦鸿送客人去吃茶。
“顾姐夫,看你说的,太见外了,”叶曼芝并没随自己母亲出去,看着顾长钧,面上已经露出了笑,“我和德音是多年姐妹了,哪里会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之说。德音遭受丧父之痛,人又累的憔悴不堪,我心疼都来不及呢。”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亲密地挽住萧梦鸿的一条胳膊。
顾长钧并没回应,目光只淡淡扫了一眼萧梦鸿的脸。
……
萧梦鸿怎么也没想到,顾长钧竟然这么快就到了,而且,听他刚才的话,明着是在叶太太们面前责备自己不会说话,实则那点维护的意思,就连她自己也能感觉的到。
她此刻的心绪,已经难以用纷乱来形容了,更没心情再和边上所谓的好姐妹虚与委蛇,强打起精神将自己胳膊从叶曼芝手里抽了出来:“曼芝,你请自便吧。”
叶曼芝神态自若地松开了手,笑道:“那你好好休息,不要太过伤心了。我们过后再见面。顾姐夫,你也好好陪陪德音,免得她太过伤心。”说完看了眼顾长钧,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等叶曼芝出了屋,萧梦鸿看向顾长钧,踌躇了下,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
“妈,外头有几个我的熟人。我先出去了。”
顾长钧忽然扭过脸,对着床上的萧太太说了一句,看也没看萧梦鸿一眼,抬脚就从她侧旁走了过去。
萧梦鸿定在了原地。
……
顾长钧当天在萧家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下午就走了。但他的及时露面依然还是令萧家人从上到下地松了口气,萧成麟金玉凤说话的声音都比原来要响亮,金玉凤看着萧梦鸿的眼神也顺和了不少,至于萧太太,更是得到了极大安慰,丧事的后几天,终于也肯出来见客,精神看着确实恢复了许多。
……
国人的厚葬风俗千百年来根深蒂固。时下虽然有著名进步人士如北大著名一教授,对传统丧葬的种种迷信虚伪以及铺张等陋习进行批判,主张推行新式从简葬礼,得到了广泛的舆论响应,但真正做的到的却是寥寥,从上层达官贵人到下层市井之家,每逢丧事必定举全力大办,贫家也勉强为之,哪怕为此负债也不肯落了面子。
萧家自然也是如此。因了天气炎热,萧成麟特意花高价租借来德国进口的冰柜,硬是将萧老爷在家停灵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才送殡出门。当天排场巨大,前导有请来的巡警骑马徐行开道,后跟开路神,再后头肃静、回避、旌亭、执事、百余人的军乐队,僧人尼姑一百,亲族执香火步行跟在后……但凡时下大出丧所需的一概仪仗规矩,一样也不落,出殡时,吸引来的围观路人前后长达数里路。
……
这小半个月里,萧梦鸿不但要当孝女夜夜守灵,中间还牵绊着京华大学建筑工地的一些事情,下巴尖了,腰身也是真的减了一掐。幸而那边进展顺利,助理林良宁也十分尽责,遇到现场定夺不下的事,便会自己到萧家找萧梦鸿商议,替她减了不少的负担。
今天萧老爷终于风光落葬了。外面的喜棚里,宾客正在吃着最后一顿酒席,喧闹声阵阵地传来。
等这顿酒席散了,这场丧事就彻底结束了。
……
萧梦鸿回到房间里,脱去已经穿了多日的孝衣,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
终于可以从这场繁冗的丧事里解脱出来,她原本应该感到如释重负。
但是此刻她的心情却依然轻松不起来。
萧家的这场丧事里,顾家是真的做足了一个亲家应该做的全部事情。顾簪缨几乎天天在这边帮着金玉凤处置内务就不用说了,顾太太第二天的晚上就也来探望萧太太。今早出殡,顾彦宗亲自来了,送行了一段路。多日没见的顾长钧也再次露面,以孝女婿的身份出现在了送殡行列里。
顾家确实仁至义尽了,尤其是顾长钧。
倘若她和顾长钧依然是夫妻,哪怕只是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对这一切,自然可以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无需有任何的负担。
但问题是,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对于她来说,他的这个人情,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甚至有些迷茫起来。
这几天,边上无人只剩萧太太和自己时,萧太太就会不住地说着顾长钧的好,斥她不懂事,让她往后一定要收心在顾家好好地过日子。
“德音,他这回肯过来,还在叶太太她们跟前护着你,就说明他对你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男人都是要靠哄的。只要他还念几分旧,你再哄着他些,没了的剩下几分慢慢也就会回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太太每次讲到这个,都讲得苦口婆心。
……
萧梦鸿换完衣服,还不想出去面对外头还没走完的外人,独自靠坐在床架边,盯着自己那只受伤还没痊愈的手。出着神。
萧家距离最近的一个西医诊所有点路,萧梦鸿烦心事多,也就没怎么在意伤口,前两天去拆了线,看看差不多了,这几天就没复诊了。手上裹着的纱布已经几天没有更换。看起来略微有些脏。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萧太太身边那位服侍了半辈子的陪嫁赵妈找了过来,说太太叫她过去。
萧梦鸿到了萧太太的屋,看见顾长钧也在,略感意外,脚步停在了门槛外。
顾家其他人在早上出殡后就相继离开了,她以照顾母亲为由暂时先留了下来,原本以为顾长钧也走了的。
萧太太和萧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大半辈子都是在忍气吞声里度过,萧老爷突然就这么死了,萧太太哭了起头两天,今早也哭了一场,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神情看上去已经没多少悲戚之色了,见萧梦鸿来了,招手让她进来,解释道:“我早上叫人带了句话给长钧,让他走之前来我这里一下的。”
萧梦鸿慢慢走了来,叫了声萧太太妈,又看向顾长钧,迟疑了下,朝他点了点头。
顾长钧只对萧太太道:“妈,您找我,有什么话?”
萧太太道:“长钧,我一辈子没用,活到现在,老爷从来不肯听我半句话,儿子媳妇也不拿我当一回事,唯独你,现在到了这份上,见了我竟还客客气气地肯叫我一声妈。我也不是瞎子,早看出你和我女儿生分了。这回老爷没了,我原本是不指望你能来的。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我心里实在感激。千错万错,全是我女儿的错。这些天我就一直在说她。这会儿边上没旁人,我也豁出去一张老脸不要,替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给你赔罪,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往后能不能不要再和她计较,你们再好好过回日子?”
萧梦鸿没想到萧太太叫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有些尴尬,也不敢看顾长钧此时是什么神色了,急忙道:“妈,这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的!您不要掺和了。”
萧太太面露恼意,叱道:“你有数?你有数的话,也不会把事情闹成今日地步了!你爹已经出门了,这边不用你管了!你这就跟着长钧回家去!”说完大声呼赵妈去给小姐收拾东西离开。
“我去车上等你吧!”
一直沉默着的顾长钧忽然对萧梦鸿说了一句,又朝萧太太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萧梦鸿望着他背影,有些怔忪。
萧太太却露出欣喜之色,急忙催着萧梦鸿离开。
……
萧梦鸿被兄嫂两人亲自送出巷子口,看见顾长钧的那辆汽车就停在街边。
萧成麟打开后车门,几乎是推着把萧梦鸿塞上了车,关了门后,走到前头对着车窗里的顾长钧笑道:“长钧,这些天辛苦你了!”
“路上走好呀!”金玉凤也笑容满面地上前辞别。
顾长钧朝两人点了点头,车就开了出去。
……
萧梦鸿望着他一语不发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等车开出去一段路后,轻声道:“顾长钧,刚才实在是抱歉,因为我父亲刚没了,我还没告诉我母亲我们已经离婚了的事……她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你看,要么等过些天,我就跟他们说……”
“你自己看着办!别来问我!”
他没回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
萧梦鸿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虽然你可能不想听我说什么,但这次你能来,我还是很意外,而且,说实话很感谢。谢谢你了。”
“不必了。”
萧梦鸿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听到他冷淡的声音从前座传了过来:“你就当成是我为上次对你做的禽兽之事的补偿吧!”
萧梦鸿再次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顾长钧继续开了段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忽然改了个方向,朝另条街开去。
萧梦鸿一直想着心事。
看样子,他似乎应该也还没告诉他父母两人离婚了的事。想着回了顾家后该怎么办。并没留意到他改了路,直到汽车停下来,发现停在协和医院门口,这才惊觉过来。
顾长钧下了车,绕到后座打开车门,说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