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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音的行动力和勇气向来非一般闺阁弱女可比,书衡在两日后便收到了她的书笺。董音要约她一起去广济寺。
天空是灰白色的,湿雾弥漫,书衡精神也不大好,这种天气总会让人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不过对董音的事一向很上心的书衡自然是无条件支持到底的。
临出行,登上马车,书衡走动几步,凑到董音跟前,盯住她的眼睛:“姐姐,我只最后问一句,你不后悔?”
“不后悔。”董音咬牙。“我已经努力这么久了,这感情很辛苦,但总要经历一遭啊。我自己清楚,那种感觉,在别人身上都不会有了。”
书衡不由得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红白玫瑰中,那美艳热烈任性孩子气的红玫瑰,饱受情伤之后,对着车窗外的灯影感慨,爱是件很辛苦的事,但人终究还是要学着去爱呀。
“好。你以前那句话,我现在还给你,我总挺你到底的。”书衡握住她的手。
广济寺宝相庄严的塔楼在集萃如云的空蒙山色中隐约浮现,仰望那高高的尖顶,踩上脚下宽阔明亮的扫云路,书衡不由得回忆起当初灵知从台阶上爬起来的情形。若是当初偶遇的是董音,她是那救英雄的美人,那事情发展会不会顺利些呢?
书衡侧首看董音,精心收拾过的小姑娘,正直青春,风华正茂,好比一朵含着露水的铃兰花。她穿着裁云坊定制的衣裙,美丽高贵,如同一只白天鹅。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早已不戴了,书衡三天前见她,她戴的就是一副紫檀小叶佛首刻纹的串珠。
很好,哪怕你再迷信爱情力量的伟大,也不能忽略了皮相。
女子对男子最原始的诱惑还是皮囊。想想青蛇,妩媚妖娆不可方物能引诱的高僧法海情潮暗涌,再想想玄奘高徒辩机和尚,神明佛性还是败给了公主高阳。这不是什么罪过,而是基因组的影响。更何况,王浩宇他又不是当初菩提树下悟道的释迦摩尼,能对着如花红颜呵斥红粉骷髅,他原本就是无奈出家的。
若没有那次□□,他只怕还在秦州种地,如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人算不如天算,两人还未攀登完那一溜台阶,原本就暗淡的天色便泼了墨一样黑了下来,山风呼啸,书衡一手搀着董音,一手按着帷帽,宽大的袖子飘啊飘,裙摆裹在腿上,走路分外吃力。
“姐姐,给心上人表白这么重大的日子,你出门不看黄历的吗?”山风呼啸,满含着水汽往身上扑。书衡迎风开口,一张嘴呛了一喉咙的风。为了事情隐秘,书衡只带了最老实的蜜糖,董音却连燕泥都没带,车马都是另外雇的。
“对不起对不起阿衡谢谢你。”董音同样凌乱,已经语无伦次了。
未及进门,便有雨水从天而落,天边闷雷滚滚,两人对视一眼,也顾不得形象,提了裙子默契的往寺庙里冲。鞋袜沾湿,裙摆零落,乱了头发溜了玉钗,再找不到一点端庄和优雅。董音到了大雄宝殿下,拿了帕子擦脸,胭脂水粉统统被抹干净,露出白中略带些燥红的肤色。书衡把手里捏着的帷帽放下,凑近了摸她的腮帮:“姐姐熬夜了?”
董音下意识的捂眼:“红的很明显吗?我两宿没睡了。”
我理解你的忐忑和失眠。可是这准备确实太不充分了。书衡认真看她,罗纱裙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手臂上,连里面雪白的中衣都看的到,裙子贴着裤腿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露出一双水迹斑驳的红绣鞋。连更换的衣物都没有。
蜜糖要拿手帕帮书衡擦头发,书衡挥挥手让她自己用:“一个帕子不济什么事,你自己先把头发拧了,别病倒。高烧不是闹着玩的。”她摸摸自己的袖子,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的直哆嗦,她也一样没带衣服。
难道事到临头再打退堂鼓吗?董音默默抬头看着门外满山风雨,面色忽明忽暗,半晌开口,语气分外坚决:“阿衡,就是今天了。我晓得,自己若是今日退回,那以后便再没有勇气了。若是成了,那我感谢佛祖,若是不成,那是天意。”
她再次伸手摸了把脸,眼神明亮而果决:“拼了,如你所说,再坏也不过是多得一个缶。”
书衡竖起两个大拇指,随即山风吹来她又立即收回手抱住肩膀:“加油,我去后厢等你。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董音用力点点头。书衡临到走却又被她一把拉住:“阿衡,再陪我一会儿。”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呀。”
书衡歪了嘴角:“这怎么行,我要给你盯梢呀。况且外人在场的话,好多话不方便讲的。你只要坦诚自己的心意就好。至少让那灵知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孩用心的爱过。”
董音脸上骤然红了,半晌红晕消落,脸色更苍白了些。书衡用力握握她的手,“我送你到钟磐院,其他的你要自己做。”
钟磐院在广济寺的后房,灵知作为明修的嫡传弟子,有着一般僧人享受不到的待遇。雨势微弱,董音便在书衡再三的鼓动怂恿下踏水而来,一路留下哒哒的脚步声。
钟磐院门口有一老僧拿着扫帚和桶子清理积水,看到二人只微微一抬眼便又垂下了头去,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也不会在意。受武侠小说影响,书衡一直对这样的扫地僧保留着迷之敬意,恭恭敬敬竖掌于前,躬了身小碎步从他身边溜过。那过于恭谨的姿势和严肃的表情简直莫名其妙,董音看的颇为好笑,随之消去了一部分紧张。
灵知。一眼,只一眼,书衡便晓得了董音为何对他念念不忘。哪怕是和尚,这也是个过于出色的和尚。远远的书衡便看到了那披一袭雪白滚银线袈裟的身影,面容端庄俊秀自不必言,更可贵周身一派出尘气度,行走间仿佛拨开了万丈云海,周身自带霞光万丈瑞气千条,难怪年纪轻轻便有圣僧之称,实在是看到了他,便会让人想到我佛拈花一笑的淡然,白莲有泪的悲悯。
那唇角是有点上挑的,仿佛一直在笑,一个出家人怎么会长着这样一双唇?因着那点笑,高居云端的圣洁和游走人世的红尘气便结合的刚刚好。让人不会觉得高不可攀只想顶礼膜拜,反而多了亲近之意。
他手里捧了一只黑乎乎的鸟,书衡定睛细看,好像是一只猫头鹰。当他笑着抚摸过这野鸟的头,轻轻一挥手将它送向高空时,书衡感觉董音几乎要幸福的晕过去了。大约恨不得自己亲身变作了那只鸟。
屋檐上的风铃还在细碎作响,雨滴从青青瓦片上落下,落在大条石上清晰可闻。书衡推了董音一把:“快去呀,机不可失。”
眼看着董音步履踉跄的走过去,书衡压低声音道:“加油加油!我在后面等着你。”
她挥挥手,让蜜糖退到钟磐院外,自己却转回身略退几步,四下瞧瞧,藏在一个松树后头,微微探首,便瞧到董音已经接触了灵知。
灵知施佛礼于董音,笑着招呼,大约讲女施主之类。董音却没有反应。灵知又施礼于她,再念一遍佛号,董音一鼓作气冲到了面前,却不知为何只傻乎乎的站着,竟然一点动作都没有。书衡有些急了,好端端活泼跳脱的姑娘咋就变成了遇到圣僧的女儿国国王呢?瞧瞧那迷妹脸。
灵知却笑的愈发宽宏,他微微上前一步,再施一礼,唱佛号的声音愈发清亮悦耳,连离得八丈远的书衡都听到了。然后董音就哭了----毫无预兆,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
书衡为啥知道,不是因为她站在侧面看到了董音的泪水而是站在后面就看到了董音颤抖的肩膀,轻轻捂着心口的她缩紧了身子淌下滚滚热泪,纤细的身体微微哆嗦,仿佛连年的思念,幽怨,疼痛和不可说都通过眼泪倾斜了出来。
灵知显然也有些惊讶。大约随便换一个男子,都会忍不住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或者坚实的肩膀,可他偏偏是个和尚。
皮相在这场恋爱中终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现在的董音实在是狼狈极了。湿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面颊雪白雪白看不出健康红润的血色,眉淡唇白,也瞧不出少女的娇艳,便是清丽的衣衫也看不出原有华贵的样子。书衡看到灵知脸上瞬间的怜惜和怔仲,然后就瞧到他脱掉了自己的袈裟,双手捧了,微微弯腰,恭敬而目不斜视的递过去。
董音接过那雪白的袈裟,却没有披在身上而是抱在了怀里,那滚烫的热泪反而扑簌簌连珠子一样掉的更凶猛了,末了一蹲身,脸埋在袈裟中,再也不愿意抬起,风里飘的都是她呜咽的哭声。
书衡看得微微眼红,心中也不由随之升起一股酸涩。罢了罢了,有此一场,便是求不得,董音也不至于抑郁终生,平生不展眉。
自幼被明修挑中的苗子自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别的男子或许已经趁机下手或者尴尬无措。灵知却微微后退一步,也不管地板冷湿,就在那带着潮气的木质走廊上盘漆而坐,双手合十,一部《心经》经他口微微念出,竟带上了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在哭泣,而他却在诵经。地上是落花残香,山巅还有雨云漂浮。这画面很诡异,却又意外的和谐。
那仿佛清泉微风般的诵经声流入心田,董音的情绪渐渐稳定,书衡瞧到她原本轻轻颤抖的肩背一动不动,便晓得她已经收了眼泪。接下来是最最要紧的步骤了,此时不坦诚,只怕你再也不会有勇气讲出心事。书衡紧紧握住了掌心,不留意捏出了一把的汗。
董音红着两只蜜桃般的眼睛抬起了头,缓缓起身,书衡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心脏砰砰跳速加快。却不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董音却像一只被人断了根基的小树一样,直挺挺往前栽倒。
书衡瞬间瞠目,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脚就冲了过去。灵知也惊骇,往前一倾身,自己一滑匍匐于地板上,而董音却落在了他背上。书衡瞧到他身体被压着一动也不敢动,却偏偏还竖起手掌闭了眼念罪过罪过,紧张中还掺杂了一丝好笑。
灵知自然也看到了她。瞧到书衡仿佛又见到了救星。书衡还灵知自由,把董音抱起来,勉强拦进怀里才察觉到这妹子的身体凉丝丝的,嘴唇很干,眼睛红肿眼角犹带泪痕,真是好不可怜。她原本就连着几天没睡好,又爬这台阶,又淋雨,又痛哭,刚刚还是蹲着,闺阁弱女一连串折腾下来,也是身心俱疲,情感发泄般释放之后,支持不住晕过去也是正常。
灵知终于显出些紧张和局促来,手脚似乎没地方放,又要帮忙,又不好伸手。书衡倒比他镇定,微微一笑,略带些苦意:“原来佛祖普度众生却是不包括女子的。”灵知一愣,书衡又道:“圣僧不用为难,我这姐姐是连着三四年不得痛快,今日终于能喘口气,我已经很谢谢您了。”
说罢,恰好听到书衡惊呼的蜜糖也冲了进来,书衡便招呼她过来搭手,两人连抱带拥将董音搀起。眼瞧着两人驾着晕厥的董音跌跌撞撞的往外挪,愣神的灵知却大步迈出:“县主请随我来。”
着于物相,枉守了清规,眼前一人尚不得相助,又何谈普度众生?灵知一挥手,微微躬身指出一个方向:“芳驾这边走。”
书衡忙示意蜜糖跟上,救人要紧,董音只是一时晕迷,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大危险,但这种样子到底焦心。她看看灵知那正直中略带着仓促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晕迷的董音,空叹一声有情皆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