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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头唱戏的也是太监,就住在扮戏楼出去的保泰门长巷里。从前的延春阁是用来给他们练打扮妆的小院,院子不大,正屋也不宽敞。那朦胧的帘帐下, 楚昂勾开周雅的衫子, 对着她凝了一眼。还记得她少女时的风景, 丰盈又骄傲, 那时的她也爱张扬, 喜欢在贵妃跟前炫耀他对她的宠爱。时隔多年后, 虽依旧呵护得美满,锁骨却到底勾出了清弱的痕迹。
楚昂便兀自俯下去绵缠攻势着, 周雅赫然一痛, 只是仰着下颌一颤一颤地望着帐顶。已是中年的皇帝依旧健朗, 让她九年未承龙幸的身子如若坠入云帆深海,起初只是迷离而柔弱地无声迎合,后来便忍不住溢出了动情的喘息。
楚昂听她那般, 动势便愈发霸气起来。在忘我之时, 他把周雅的脸扳正了,然后周雅便对上了他隽朗的脸庞。当年爱他时他不过三十出头,她倚着他曾以为是倚着全世界。看他狭长的眼眸也正盯着自己,她便默默地凝住他。漫漫冷宫的青春苦熬,对他不是没有怨,也不是没有恨,却到底挡不住那从心底里的痴与爱。
“皇上……”她后来便叫了他,整个人挂上他的腹胯。
“这是过去了有多久,朕的七子今岁几何了?”楚昂喑哑着嗓子问她。伸手把她的脸抚了抚,动作是轻的,应该有瞬间发自真情的怜恤,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九年了……”周雅两行眼泪挂下来,知他到底还是不爱自己的。从最初的一开始,便只是因着朝政映射在后宫的需要,而他与她之间,还隔着被害死的何婉真,还有后来早逝的孙皇后。
“九年了。”楚昂重复一句,兀自翻去一旁沉默,黑暗中的眸光深邃又悠远。周雅的心便又寂然下来。
但她母子也得到了应得的。隔天皇帝便颁了旨意,赏她儿子去了三座门内的皇子所,到底终于是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爷儿。
十月万寿节,癸巳日立冬那天,满朝文武百官在前朝为楚昂祝寿,恭祝皇上“万寿无疆,龙体安泰,国运昌隆,福与天齐”。除却已在浙江办差的皇四子楚邹,皇帝的几个儿子皆于奉天门三层台基上和礼朝拜。她的皇七子楚邯,终于也在十二岁这年穿上了皇子当穿的青衣纁裳,头戴旒冕,堂堂正正地站在了那上头。虽然依旧瘦得长条儿,肩头都瘦得有些凸,却让她在角落里看得满足。
那天是个晴朗天,高高碧空之下初冬的风拂人面,因着没有皇八子,八岁的楚鄎便与楚邯并挨着站在一处。楚鄎斜眼偷睨楚邯,频频看他那张与少年四哥几分相似的脸庞,眼睛里有探究又有一丝忌讳。
楚邯察觉,便主动问他:“你是九弟?”
他的面目清削而俊,嗓音也谦善温和。平日在撷芳殿学堂,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功课也只是做到中规中矩不出挑,并几乎不与人说话。可楚鄎却知他应当远不止这些。
但他这样的谦卑,却是与他四哥不同的,一样的少年时候,四哥是冷芒倨傲,他却莫名叫人觉得亲和。
“嗯,你是七哥?”楚鄎点点头,眨着大眼睛问。
楚邯凝视他的脸,刻满了孙皇后的影子。听得赧然一笑:“我原不配做你的七哥哩。”又道:“我就住在你后侧的一处院子,得空你可过来寻我玩。现时宫里年岁相近的皇子就你我二个了,想来也能说个话做个伴。”说着便欠了欠身子随人群散开。
那笑容明澈干净,仿若冬水无尘,却叫楚鄎看得木怔。楚鄎便也几步随了上去,答一声:“我柜子上有好多牙刀公子刻的罗汉,你可要现在随我去看看?”
“我可以去么?如此甚好。”
兄弟二个一高一矮并排踅下台阶,依稀听得几声笑言朗朗,甚是难得。
光阴走得飞快,转眼便迎来了今岁的第一场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雪下得窸窣无声,清早醒来睁开眼,整座紫禁城已然掩映在一幕皑皑银白中。苍穹之下鸦声寂旷,遥遥眺望远处的巍峨殿脊,连几只角兽也光秃秃地结了冰。
陆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泛呕了。
岁初云南大旱,入了冬后边境几个小国的灾民便频繁入境生乱。楚昂在楚邹离去后的没几天,就把肃王的三儿子派去了平乱,又把庆王的老五发配去了漠北送粮,名头上都是抬了身份等阶的好差事,可那是什么破差事?吃苦喝风哩!
肃王与庆王也算是领教了老十一隐而不发的狠,最近都没敢再进宫来吵扰。到底都是宫墙根下的谣言碎语,陆梨也到底只是个不顶用的丫头,真争破了头没好处,还是先把自个儿子弄回来要紧。大奕王朝的皇室亲缘向来以薄凉著称。
那段时间陆梨的耳根子总归是清净了,或许也算楚昂对她的一种无声保护吧。
九月一过,各宫各局都换上了冬装。被派去做了低等清洗后,她的宫女制服便成了青绿与青蓝两色,不比二等宫女时的粉与紫,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素色娇俏。夜里宫门下钥后,她蹲在院子里洗灶具,时常洗着洗着就忽然捂住了嘴,急刷刷地冲去泔水桶子旁呕上好半天。
冬夜寂凉,院子里月光打着白雪,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她拼命地压制着声音,怎会吐得这样厉害,身子才仰起来顷刻又蓦地俯下去,吐完了再抬起头,下巴也尖了脸也白了。那少腹下隐隐微暖,她便模糊猜到了怎么回事。这时候得有多么地想念楚邹啊,到底也才不满十五岁,连个心理准备也没有,可他却并不知道。他已决定和她断了。
都说她二个是堂兄妹,这个发现,便不能叫吴爸爸晓得,也不能叫李嬷嬷知道。讨个主意的人也没有。
她便一个人坐在院当中的矮凳上,时而想起当日漠然转头出宫的楚邹,想他把那张悉心勾勒的《春美图》弃在废宫里的一幕,她一想便能呆上老半天。忽然地回过神来,便又把头一低唇瓣一含,用力地搓洗起来。
后来她就弄来了两样花草药。
红花与艾叶泡在一起,泡开了汤汁显出澄澈的青红。眼睛盯着看老半天,看多了那汤底便晕开幽朦的旧影。夜半睡着后,梦里便又像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宫墙根下。梦中的太子爷刚刚被册封,对人冷漠威风又倨傲,她牵着她的脏狗努努在宫墙下晃,魏钱宝不知道给努努喂了两粒啥,努努拉出来两小撮黑红的便便,狗尾巴一摇一摇拖着泥巴带着血,她也不懂要给它洗一回澡。
忽然地肚子一疼便清醒过来,绞得慌,她夜半三更疼得忍不住在被窝里蹬腿儿,下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
早起叠被子,旁边的小姐妹睨了眼她的床单,呀,三两簇红,便忙关切道:“梨子,你最近身上怎的看似不正常?夜里头别洗太晚了,凑合凑合就过去,没人真为难你。”
人缘好哩,都晓得那是万岁爷为了刺激废太子,不让再惦记她而暗示的旨意。人既都走了,也就差不多了。还好身上还能来,姑娘家和男人好了,最怕身上她不来。
陆梨只作无事般应声答:“这天,热水才从锅里倒出来,不多会就凉得可以。大抵是受寒了,今后会注意。”
脸上还透着一丝苍白,太阳出来就把床单被面撸下来,和着换下的裤子抱去洗了。就跟来了一趟月事差不离。
刘广庆生着一双精明的眼,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陆梨从不知道他在山东的院墙外,竟听去了那么多的事儿。这宫里贼奸的该属戚世忠养的两个双胞胎干儿子,可袁明袁白两兄弟太滑头,比不上他刘广庆半个指头的城府。
他是在万寿节的第三天把陆梨找去的,去的是翊坤宫周雅的院子。彼时正午,内廷都在午休,静悄悄无有声息。周雅裹着一袭镶兔毛领对襟长袄,看起来气色要比先前明媚不少,但并不见几多喜乐。皇帝在她搬进翊坤宫后又临幸了一回,但也就是这一二回,此后便依旧是长春宫的孙凡真与李兰兰两个美人。到底年华光阴不等人啊,你不在了,他身边总须得还有人在,回头望只剩下一缕恩情犹在,这就是帝王的后宫。
周雅睨着陆梨般般入画的脸庞,少顷便盯住她的腰肢儿道:“中宫何来的福气,找了这么个妥帖的女子,膳食药草与聪慧,样样都把你调-教全了。你倒是对他忠心不二,为了他什么都可舍得。”
陆梨看了眼一旁的刘广庆,刘广庆低着头默不作声,陆梨猜都不用猜,一定又是他跟耗子似的盯了梢。
她便打腕施礼,直言问:“娘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果然是个爽落的性子,无须多绕弯子。”周雅便勾唇笑笑,挥手把刘广庆打发了出去。在陆梨的印象中,她早年似乎是个爱现爱炫的骄傲人,素日没把张贵妃少呛,现年倒是沉忍谦和了下来。
盯着陆梨的肚子,悠悠道:“听说李嬷嬷自小教你识百花辨百草,连那蝎子蜈蚣的毒都拗不过你的手,今日我倒要与你做笔交易了……是我用半个时辰的功夫,到万岁爷跟前替你去一份累赘;还是你用三个月的时间,为我去一条命,怎样都归你自己选。当然,后者是谁你不用猜。她去了,于你、于你的爷都不无坏处,本宫只是想给从前一个交代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幽静,倒好像那要交代的人是她自己。要挟陆梨给她配药茶包,可使人素日保持着容颜,却一步步耗损六腑而最终气数尽,以不过百日为时限。
这自然是有些难度的。
陆梨便说:“奴婢身来在宫中,除却两个太监爸爸,两袖清风无牵挂,娘娘若是用这个要挟,倒是要落空了。正所谓礼尚往来,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份请求,一样对娘娘、对七爷都不无坏处,也望娘娘能成全。”
陆梨叫周雅去弄的是铜绿粉,铜绿粉还有个名字叫孔雀石,颜色与景泰蓝相似,将它漆于盛放食物的器皿内层,经年食用可使人慢性中毒。她忘了是在楚邹的哪本书里偶然看到,知道的人并不多。其实要弄到也并不难,可陆梨不想让这些过吴爸爸的手,与周雅的互相利用倒是一个契机。
周雅竟料不到,陆梨这般年纪就已能对自己下得去手,不禁上下打量她泰淡安然的姿态。呵,中宫培养出来的果然不俗,比之那皇后还要多出一番果决。
她便噙着笑,目光里亮幽幽的。
陆梨知她怕牵累,又补充说:“娘娘不必担忧,这孔雀石若是用得好,原是个精美的装饰,连银针也试不出它毒来。娘娘既是三个月都不怕,又何必恐慌那经年累月的光阴呢?”
周雅便道:“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