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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阵子张贵妃正与户部尚书左瑛议着亲事,倘若儿子这桩歼污丑事传出去,只怕那左瑛宁可把闺女嫁给老四做良媛,也不愿再配给自己老二做正妃。
她便道:“黑灯瞎火的,好好的谁无故往荒郊僻境里跑,怕不是他二个两情相悦,这便闹出了一桩误会。先前皇上在御花园摆庆功宴,原也是为了给邝儿选几个妃侍,既然已经这样,不若把人纳了就是。”
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扫向春绿。
春绿哭得眼睛像两颗桃子,颈子上点点殷红都是昨夜造下的痕迹。见张贵妃对自己暗示,不禁抬眼看身侧跪着的楚邝,看他那般颓唐,俊朗下颌上都冒出了青茬,又想起他昨夜对自己的行径。可那痛与热融进了她心骨,他给她的味道却也再泯不去。她便只是嘤嘤啜泣不止。
楚昂定睛看她,却知她非两情相悦。所谓的两情相悦,是牵一牵手,揽一下腰肢,顷刻便能拥在一处缱绻缠绵不能断的……
他便凝着春绿那张略有几分相似的清婉脸庞,沉声道:“朕要听你说。若实话是,朕便替你把这桩姻缘成全了,若不说实话,今儿便将你二个按秽乱处置。”
春绿竟料不到皇帝对自己态度这般宽和,想到原本心中对他的崇慕,那哀伤难抑,只得萋萋然把前因后果道出。
原是秋夜飘零,心中思念母亲与弟弟,才躲去那草丛里伤神。哪儿想起身却撞见泰庆王在大梧桐树下撕陆梨的裙子,这便凑了过去帮忙……
皇帝闻言脸色甚难看,老二这小子秉性阴僻,楚邹五岁御花园那场乱就是他推的,多少年过去,近日气焰又开始隐隐乖张,听说为了王府几块木头还在河北林场拿了不少人。
楚昂便道:“我大奕王朝祖训严苛,莫说兄弟妻不可欺也,你却是不顾朕之伤危,连你四弟身边仅有的侍女也意图染指。今岁西南苗民与白莲教勾和生事,既是伤已养愈,不日便收拾了去四川平乱罢。”
听得张贵妃气郁难平,算算时间,楚邝三月从沙场身负重伤回京,统共不过半年差点的时间。回来便被那丫头迷了,紧着赶着地装修府邸,母子两个见面加起来不到几次,这就又要打发走。那西南瘴气弥漫,苗民擅蛮,去了可是只有苦差没有得利。
她眼前浮起陆梨讨喜的好模样,便勾起嘴角做笑脸道:“阖宫都晓得皇上器重老四,老四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合该得皇上的赏识。可今朝皇上的偏颇却有失公允了。咱们大奕王朝最看重个宫廷脸面,后宫二百年不出乱子,可皇上放任他老四堂兄妹两个乱了常纲,日日在西北头闹得动静停不下,这厢邝儿还没真怎样,就该被发配去那苦差事了?”
话说着,雍贵妆容上一双已渐中年的妙目便凝住龙椅上的楚昂。
情也是有的,爱也依旧是浓,只可惜光阴把这情与爱负重,中间不知掺和了多少不屈与不甘。
楚昂自是读懂的,但这话听得他怔然,便问:“各王府郡主皆鲜有进宫,老四更是几不与外朝交道,不知贵妃何出此言?
呵,何出此言。
张贵妃便向殿外招招手,候在廊下有一会的刘广庆弓着腰匍进殿来。
金黄盘龙的藻井之下,刘广庆高翘着太监袍,一句一顿嗓音回荡:“……奴才打三年多前看见她与老朱师落脚酒楼,那老朱师傅说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做得一手好面食。时常在后院里叫她:‘麟子,去给你朱伯再烫壶酒来。等那歪肩膀老太监再问起你,咱家替你回几句好话,也省得他老鬼总惦记,梦里头扰我不安宁。’她就老纠正他名字,说叫错了,改叫梨子。说陆爸爸要晓得您喝酒,真该骂您两嘴呐。万岁爷问奴才怎么知道?那是因为奴才一条街的哥儿们背地里都喜欢她,常趴在她院墙头上听声儿。奴才确认是她无误。”一边说着,一双深锐的眼睛便悄悄往四周打量,对那皇权金壁充满了渴慕与功利。
张贵妃说,十四年前隆丰驾崩当夜,后宫有高丽小主产下双胎,男婴死而女婴假以太监身份偷生。那女婴正是多年前烧死的小麟子,或者说是现下老四跟前正相好的小宫女陆梨。
一席话短短几句,却听得楚昂心底一震。当年宫中隐有关于隆丰遗子的蜚言,彼时肃王与老十二虎视眈眈,便不管那遗子是真太监还假太监,只要把人留下来,将来就是对自己与楚邹皇位根基的隐患。是以当年楚昂默许戚世忠烧死十岁的小麟子时,是并无动恻隐的。只是怎么也没料到,那孩子竟是个丫头。
楚昂有点恼怒贵妃的咄咄逼人,便又叫人去把戚世忠与桂盛喊了来。
秋日的紫禁城天高旷远,乾清宫露台上一片悄静,似覆掩着一抹风云将起的肃沉,叫人的心也抑抑不宁。
陆梨脚步顿了一顿,跟着小路子走进殿内。
看到那幽朦的“正大光明”匾额下,皇帝衣冠齐楚地正襟危坐着。底下金砖地上跪着颓唐的老二与春绿,另一个竟然是祭典上偶遇的刘广庆,高翘着屁股趴在地上不做声。
她到那时才晓得了春绿昨夜的遭遇,心中的惊愕与亏欠难于言表。楚邹立在仙鹤腿香炉旁,似是洞悉了她的袭近,便拂了青蓝色的袖摆转过来。明明早上出来前还你侬我侬呢,此刻那俊逸的脸庞上却墨眉深凝,掩不住的苦痛与罪责。
她一颗心怎的却泰淡了下来,好似悬了几天的石头终于尘埃落定了。只是连累了李嬷嬷和吴爸爸。
陆梨便敛下眉目,轻轻地在春绿三人之后一跪:“奴婢叩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
动听的女声在宫梁下荡开,楚昂微动心绪。将一卷发黄的画册掷去她面前,问:“收养你的老太监,是把你当作小太监养了十年么?”
隔了太久,那画册上的人像已模糊,但依稀可见眼熟的瓜子脸仁,顾盼楚楚的娇颜。旁边还有三个陌生的注释,应是十八年前高丽送至敬事房里入册的存档。
陆梨瞥一眼,脆生应“是”。
在沈嬷嬷同她说了“朴玉儿”之后,她原在镜子里偷偷端详过自己。那寂寞宫梁之下,她用胭脂轻轻涂着口唇,黄朦的铜镜里便逐渐清晰出一张脸来。像隔着经年的旧时光,它的眼神且静且痴,生得与自己可真像啊,魑魑魅魅舍不得淡去。陆梨便隐约猜出了那是谁。
皇帝又问:“既是戚世忠与李嬷嬷放了你出宫,缘何又改了名字再回来?”
陆梨忽而便咬了咬牙,恭敬答:“龙恩浩荡,这宫墙之下什么也瞒不过万年爷的眼睛。只可惜一叶障目,却叫一个恶毒的女人瞒天过海逾四载。当年慈宁宫万禧娘娘与陆爸爸死得有冤,奴婢回来,只为替死去的人问皇上讨一个公道。”
当今圣上最不喜被人质疑,这话说出来原是冒着砍头风险了。楚邹惊愕而忧虑的目光透过人群扫过来,陆梨不看他,兀自低着头字正腔圆。少女倾城绝美的身姿跪在金砖地上,无有人相帮,彷如遗世独立。
那天的陆梨便把锦秀嫁祸陆安海害死万禧的实情道了出来。彼时送去给万禧吃的白果糕统共有十颗上下,而陆梨做的一共十四颗,一半拎给了楚邹,剩下的搁着被陆安海拿去了。也就是说,从万禧吃的第八颗起,就不再是陆梨做的了。而这宫里头,皇帝自己也心知肚明,能做得与中宫味道相似的,除了小麟子,那便只有当时的大宫女锦秀。
戚世忠立在一旁,听得心里便不爽落。当年少年太子处处与织造处及东厂作对,他为了把楚邹弄下来,原是无形中安排了小麟子这颗棋子,只是当事人她自个并不晓得。那小麟子越是情真意切,就越能使得太子在绝望中生乱。谁料锦秀竟是趁着这空档一举把万禧也弄死了,还弄得个神鬼不察完美无缺,叫他对她的本事刮目相看,不枉在皇九子的事上扶了她一把。
戚世忠透过光影看向陆梨,盯着陆梨濯濯而坚定的乌眸……呵,当年倒是轻看了这小丫头的机灵。
张贵妃听了不免得意勾唇,想不到歪打正着,还落了个意外收获。
她巴不得让陆梨知道得再多些,好能够心里更恨,便悠悠慢慢道:“戚公公方才可说了,隆丰皇帝驾崩当夜,一名淑女给万禧皇后突然报信,说东筒子闱院有小主诞下男婴。不料万禧前去看查,却是个不出气儿的死胎。本宫现在倒要问起来,那名淑女她叫的什么名字,为何却在殉葬名册里凭空消失?”
问,却并不准备需要他答,说完便叫刘广庆退下,命人去把藏在继德堂的沈嬷嬷叫来。
但那天的沈嬷嬷却没能来。宫婢去了小半天功夫又独自跑回来,只道沈嬷嬷不见了踪影。
倒是康妃江锦秀却主动出现了。
秋日的天虽已凉,但也没冷到那份上。那天的锦秀裹着素色绒边的薄棉披风,一步步从乾清宫的台阶下费力挪上来。她是在回宫后的路上才忽然间转醒的,那当口水米未进,毒亦未能全清,整个人虚弱得仿若摇摇欲坠。
两名宫女搀着她,进殿便在人群之后潸然一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锦秀把自己所有做过的罪一应都认了。
那幽清的殿宇下,她萋萋然道:“……是臣妾的错,不该欺瞒皇上,不该趁乱替了同名宫女的身份继续苟活。可臣妾十三进宫,四年间从未见过先帝的颜面,日子清苦得却比宫女还要不如。蒙皇上龙恩,才得以照顾小九爷八载,服侍皇上四载有余。臣妾这颗心除却皇上与九爷再无其他,也从不敢贪图奢望,无论做了什么,也都是为了纾解皇上的难处。但骨肉怀得确然毫无防备,它是上天赐予臣妾与皇上的结晶,皇上不发话,臣妾不敢也没有资格将它化了舍了。要感谢上苍的恩典,使它最后得以为了皇上与殿下而去,这是天赐给它最大的造化,臣妾替它心里感恩。可臣妾隐瞒身份与骨肉的这份罪,确是罪不可恕,臣妾无颜再面对皇上,所有的惩罚都自己扛,求请皇上发落。”
她这般一说,便意即当年杀死万禧是为了替楚昂铲平障碍。从此身份在皇帝跟前明了,或戚世忠或张贵妃,都无有谁人再能利用此事去拿捏她的软肋。而她最后的结局是死与不死,就全看她自个的造化。
话毕便仰起下颌,爱恋地凝着龙椅上端的楚昂。许是因了失血过多,一贯精雅艳媚的妆容显得楚楚素白,脸上眼里写的亦都是卑微无依。
彼时皇九子楚鄎并不在跟前,楚昂冷隽的脸庞衬在影壁下容色不明。凝眉俯瞰了锦秀一眼,不禁便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还是宫女的锦秀满眼恋慕又凄楚地倚进自己怀里。
但孙皇后香魂已去,眼前的锦秀业已只是锦秀。楚昂最后便漠然道:“容你半日光景,去与小九告个别吧。次日辰时赐白绫鸩酒,自缢殉葬。朕已是罪责在身,不敢再妄负我皇兄心意。”
他嗓音清贵冷淡,无有波澜,在场之人连张贵妃都有些出乎意外。
锦秀痴愕地凝着楚昂,少顷蠕了蠕嘴角,两袖伏地叩头谢恩:“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他要杀死她。一直只是个奴婢。
……
没有人知道沈嬷嬷的下落,或许是出宫了也未知,也没有人能证明陆梨不是隆丰的遗骨。那或是堂系的兄妹身份既已成乌龙,便不容许他两个再继续同住在西北头的废宫里。
陆梨是在当天下午搬出的春禧殿。她到了那天才晓得,自己在这世上原还有过一个小哥哥,那小哥哥才出世就被万禧滚去了地上,而她的淑女娘刚生产完,就被戚世忠活活地吊死在宫梁。打从乾清宫回来后便没了往日的活泛,整个人显得特别的安静。
楚邹与她在寿萱堂布置的小屋被人发现了,皇帝才知道他两个镇日敞开着春禧殿门,原是偷偷躲在那二道院墙后的死人屋里缠绵。皇帝便派了四个德高望重的嬷嬷与太监,随着一道儿过来监督,端着身板条子站在左右端间门外,生怕他二个难舍分离,再关起门来闹出甚么动静。
做宫女的家当不多,依旧还是来时的两床褥子和一副盆桶子。小榛子与小翠收拾妥帖了等在院中,陆梨在楚邹的寝屋里叠着衣物。自从搬到他这里,就没单独自己住过,一应贴身的都往他柜子里搁。衣柜的叠好了,又去翻枕头。楚邹总是一沾她便难以自持,用他的话说,早晚一条命得煞在她这里。时而两个人手忙脚乱了,他便扯下她的小衣小裤往到处瞎塞,翻翻枕头下总能找出一两件。
那柔白的手指叠着丝薄的衣帛,碰到一件透明的,动作便稍稍有些顿。也不晓得是他从哪儿弄来的,不嫌羞。叫她穿着那看得见风景的,抱着她坐在他的腹跨上摇,然后便俯下薄唇咬她的锁骨,去得太深疼得她直打颤,床单都淌湿了一大片。在这座寂旷的陈旧宫梁下,短短的十天两个人不晓得做了多少荒唐。紧了紧那料子,到底十四岁这年最深刻的回忆,不舍得弃,也不想留给他后来的人看见,便还是拢进了包袱里。
楚邹着一袭墨蓝云纹底团领袍,笔管条直地端坐在外头的铁力木条案旁。清俊的脸庞一直静默着,用眼角余光看陆梨有条不紊地来来去去收拾。有凉风从窗缝里飘进,吹着她鬓间的碎发朦胧,那样姣好与柔媚的女人啊。那痛与自责便彷如摧骨断肠,恨不得有把匕首在自己心口生生地扎上两刀。
一会儿收拾好了,陆梨便从右端间里出来,对着楚邹叮嘱道:“我这就走了,殿下看可还有我的东西落下?”
他不应,这时的他,又好似现了少年时的冷鸷与桀骜,只是咬着唇端坐噤语。
陆梨的心抽了一下,复又道:“秋日夜凉,给殿下备了两摞子茶包,等新来的侍女到了,叫她们时常给殿下泡上。殿下夜里睡着也别总趴着,压着肺可不好,不定几时又得咳嗽。”
说着欠了欠身便往门槛外迈。
说他夜里睡觉趴着,那也是因着她在身旁。被褥里多了个人,少女媚惑的美满暗夜里透着馨香,抱在怀里只叫人觉得一条命是活着的,有个人疼,亦有人疼自己。楚邹便时常把腿横跨过陆梨的身子,咬着她的娇红入眠。
此刻傍晚夕阳橙黄,他看着陆梨窈窕的背影跨出门槛,把黄毛狗云烟急得拼命叼她裙子。她的肩儿窄平,腰肢亦细细,往下翘出来婀娜灵俏,倘若不是他一意迫着她和自己好,她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不清不白的境地。
楚邹便在陆梨将要迈下台阶的当口,忽然启声问:“麟子,你恨我么?”
他叫她麟子,多少情愫又漫上来。
陆梨步子微微一顿,没回头,那侧影倒映在夕阳下,眼里好似是噙着笑的。她说:“恨什么?人活在世上,谁又能预料没发生的事儿。倒好呢,过去都过去了……梨子也不后悔。”
说着忽然就快步踅下了台阶。
楚邹便知道她还是爱自己的。蠕了蠕嘴角,好似忍捺着极致的痛苦,那清劲的指骨渐渐在光影中攥缩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