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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御花园里弥散着淡淡雾气,清凉意使人舒适。楚鄎勾着父皇的手,沿汉白玉随廊走过来。两旁池潭中绿叶承托着花瓣,红的粉的洁白的,那是六月里盛开的荷花。
父子二个人走得很慢,锦秀揩着小竹篮随在后头。不远枝头上鸟儿轻啼,楚鄎很是享受这样的光景。他生来便是凄惶,能抓在手里的很少,外人都道他受尽荣宠,但他内心深处却是卑慎,处处小心揣度人脸色,只有在这两人跟前才得以安然地释放童真——一个是紫禁城里他唯一仰赖的父皇,一个是一手带大自己的宫女。他们对他无限宠护。
水中有鱼儿在嬉戏,楚鄎眼尖,趴着栏杆往下看:“父皇,有金鱼。”
这是直殿监管事每隔一段时间叫放进来的鱼苗,都不过小指长短,游得飞快。楚鄎从锦绣的篮子里抓了把鱼食投进去,顿时一丛丛便围拢在他的目下。楚鄎特别怜疼这些小东西,仿佛总与自己的身世同病相怜。
一边眨着眼睛看,一边呢喃:“鱼儿鱼儿慢腾腾游,你们这样小,可有鱼妈妈疼爱你?”
这是他幼小心灵中过不去的坎,宫人们越是对他诉说母后的端贤庄惠,以及母后与皇兄皇姐们的相惜相亲,他心中的缺憾便被衬托得越发空落。
那稚嫩的小脸倚着栏杆,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里头是潋水的黑眸。楚昂在旁看着,便又想起孙皇后淑柔而俏皮的娇颜,他心中便又触动了情殇。
这个她用性命遗下的幼子,与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不像老四,襁褓时哄在摇篮里,嬉戏时兜抱在怀中,从出生自九岁封太子前,皆是黏缠着他的母亲。而鄎儿却是孤单的,因为没有了母后而心生惊恐,那幼小的哭啼声响彻在孙皇后刚刚离去的东西六宫,响起一声,楚昂的心便如同刀剜般抽痛一下。
楚昂轻抚儿子脸庞,笑着宽抚道:“雏鸟羽翼丰满,便要飞离母巢,幼鱼长成亦要远走,学会畅游江河湖海。我儿他年也终将离开父皇。岁月渐逝,父皇会慢慢变老,如你母后一般离开。你母后只是提早走了,由父皇代替她陪伴你,父皇给你的爱是双倍的。
楚鄎一听父皇也终会离开自己,顿时伤心地抱住楚昂双腿:“儿臣不要离开父皇,父皇也不要变老,儿臣和父皇一起变老,一块儿去找母后。”
那小脸蹭着楚昂明黄的袍摆,叫已然三十好几的楚昂不禁动容。这是一种小儿由自心底的依恋和不舍,与楚邹幼年时的清淡、崇拜与默默无声的心有灵犀是不同的。楚昂摸摸他的小脸蛋,揩下来几点泪珠,便戏谑他一句:“傻小子,光阴岂能容人倒转么?”
那话中深意怆然,仿若恨时光不得叫孙皇后回还。锦秀在边上看,看着皇帝笔挺的英姿,目中便浮上怜恤。打天钦元年楚昂进宫起,她便在旁默默地看了他十年,他的雅隽,他的冷淡,他的笑与怒与愁绪和孤单,一切皆印刻在她的心里眼里。她想她应是懂他的。
锦秀看着池中一朵并蒂莲,轻诉道:“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两朵花瓣尚可同心,皇上对娘娘的一片思念,娘娘在天的另一头,一定也能感知的。”
说着从篮子里撒下一点鱼食。
楚昂正自拂袖,手便与她碰在了一处。锦秀指尖一颤,怔怔地缩回。
皇帝却是淡然,自孙皇后离开之后,他其实对后宫的颜色几乎淡漠。因见她羞赧,便宽和问道:“你也会吟诗?”
锦秀低头:“奴婢自幼喜好读书识字,奈何家贫。如今素日陪伴九殿下,自己便也在旁学了不少。”抿唇对楚昂一笑,却忽瞥见对面一行后宫主位姹紫嫣红而来,连忙微微匀开些距离。
玉翠亭旁,殷德妃与张贵妃盈盈曼曼往这边过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忽而看到荷潭一幕,殷德妃便道:“姐姐这个大宫女,倒是生得讨巧。”
这些年六宫诸事皆由她代管,她走的位置稍比张贵妃靠前些。但心里晓得这些早晚是要还出去的,否则皇帝便不至于把老九放在景仁宫里养。因此虽则比张贵妃年长,嘴里头依然叫她姐姐。
张贵妃也看见了,果然这奴才人前人后两面,从前在景仁宫里多少年没有表情,便是最近时常回来请安问候,面上也是恭敬拘谨,怎料背着自己却在皇帝跟前这样生动。
但她如今却是无奈何的,想要拿回后宫的权利,她暂且还离不开锦秀。
张贵妃便皮笑肉不笑道:“德妃说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造化。”
殷德妃陪着笑笑。
都晓得老九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好去破坏他父子的雅兴,这会儿便不知该继续还是后退了。两人搭着袖子,对着荷潭那边揖了一揖。
楚昂看到张贵妃颔首垂眸的身影,默了默,便沉声道:“既是来了,就过来吧。”
殷德妃走在前头,张贵妃有些踌躇,但殷德妃拉她,她略略一顿足便跟着过去了。殷德妃心里有些酸,晓得把风光还出去的日子不远了,这得到了又给出去的滋味到底不好受,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
澄瑞亭下清风徐徐,宫女沏茶,楚昂端坐于正首,殷德妃与楚鄎柔声笑谈,张贵妃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五年多了,他都不肯赏脸见她一面,多狠的心。此刻这样近距离地坐着,那英俊的五官、展直的肩脊,沁入骨髓却又陌生的味道近在咫尺。张贵妃原本以为可以不爱了的,然而想起楚昂当年对自己的那些骄纵与恩宠,心中到底还是怨怪与辛酸的。但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现可怜,便只是淡笑地凝着不远处的莲花。
那目中的幽怨看在皇帝眼里,皇帝便大略读透她的心思。光阴走得飞快,她三十五岁的脸庞已不同于昔日青春光彩洋溢。到底是少年时一并走过来的女人,他看着她如今的沉淀,终是缓和了语气,问道:“听说睡不安妥,送了两只人参过去,近日可好些?”
张贵妃垂下眼帘,应道:“劳皇上惦记,夏日炎炎,那人参还未来得及用。只在宫中炖煮了些清茶,倒还挺管用。”
锦秀因着忌惮方才一幕,连忙轻声附和:“贵妃娘娘熬的五花茶堪称宫中一绝,奴婢得幸尝过几回,品入口中只觉五脏甘醇,甚是清心解暑。”
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如此,那朕隔日得空便也试试。”
这就暗示当年一桩事儿过去了,张贵妃悄然紧了紧手中帕子。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痛快,抬眼瞅着锦秀娇丽的脸庞……几时倒成了她说一句皇帝便听一句。
做慈爱与感激笑笑。锦秀见了略显惶乱,谦卑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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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一长街上小儿稚嫩的嬉笑声回荡,楚邹从近光左门跨进来,便看到九弟正绕着父皇与锦秀转。一贯在自己与皇兄皇姐跟前拘谨的九弟,此刻显得很快乐。楚邹听见他说:“父皇,儿臣只要父皇与锦秀就够了。”
那步履转圈间,把锦秀撞到父皇的身边。锦秀双目泛水地看着皇上,是不掩渴慕与崇仰的。楚鄎见了,更加黏缠道:“好嘛~~好嘛~~父皇?”
“好。”楚昂拧不过儿子,只得应了一声好。忽而回头看见楚邹,便笑意扬展道:“太子如何在这里?”
这一幕亲昵无间,却让楚邹想起睡梦中的场景。心中不太舒服,走上前去恭敬叫了声:“父皇。”
“太子殿下。”锦秀搭手请安,藏了方才潋滟的悸动。
楚邹却是参透她心的,淡淡掠过一眼,转而对楚昂道:“去前头找父皇不在,小路子说在御花园,这便过来了。儿臣有几件要事想与父皇商议。”
楚昂便把楚鄎交给锦秀,楚鄎拽着他的袍摆不舍:“父皇今日在钟粹宫里用膳,锦秀姑姑亲自下厨。”
宫墙上有一队蚂蚁在爬,密密丛丛的,楚邹微仰着下颌默默等待。楚昂转头间睇见老四思虑的凤眸,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个往大成左门进去。
关于江淮运河一事,皇帝后来有曾找过秦修明,秦修明也据实禀报了。其实当年冯琛开凿的支道线路并无差池,只是那支道上有几个弯道土质松软易受冲击膨胀,按照常规工程的造筑难以预估风险,须得加固以绝后患。
楚昂在早朝时与众臣商议,朝中大臣却一半支持,一半反对。此时北方谡真族日益猖獗,不时在边关撩拨,小打小闹了几次仗,大奕朝也没真正赢过他们。高丽那边的态度便模棱两可了,今岁春的进贡眼看七月了还未至,齐王楚曎也越发拖病滞留不归。病什么?他齐王少年领兵,身板儿就跟铁打的,怎得隆丰皇帝一薨,倒把病气过他身上去了?
仗是一定要打的,而运河支道不过二年前才竣工,要出事儿也不至于说来就来。倘若现在修,则必又耗去国库数百万,哪儿来的军饷打仗?
楚昂命工部翻阅了这些年江淮一带的降雨,推算结果尚可,因此加固弯道一事便暂且搁置。
只楚邹心中仍然道不出一缕忧虑。御书房“汇流澄鉴”四字金框匾额下,少年皇太子端坐侧首:“江淮一带富在层表,商贾大户囤聚良田米面,稻农与桑民却犹捉襟见肘。若遇洪水灾年,恐怕民间生乱,儿臣心中总归不甚安妥。”
那俊逸面庞上剑眉斜鬓,几许愁绪。楚昂看在眼中是理解的,或如昔年高僧所说,此子命犯“太正”之气,幼年几经风头浪尖,落得个事事沉谋省慎。
楚昂便宽抚道:“我儿忧民之心叫朕感慨,正所谓内忧外患,此时内忧未起,外患却已咄咄逼近……你十二叔,齐王,他还在高丽。”
楚昂说得很慢,并未把话说全,但言下之意已表,大奕王朝自来君臣之间寡淡,人人心中都谋着私己的算盘。若齐王当年安分卸甲归京倒罢了,他弃了京中家小遁去高丽十年不归,若然高丽与谡真联合,则直逼的将是皇权的挑衅。
楚邹无可辩驳,眉宇间的愁绪便消淡开:“父皇一言即是,儿臣悉听教诲。”
十四岁的他,鼻梁高挺,唇线冷薄,五官俊美如冠玉。着一袭玄色肩绣金丝蟠龙常袍,内衬素白交领,双肩宽而腰窄束。那脖颈处已然生出少年过度到男子的痕迹。
皇帝睇一眼,忽而柔声问:“听说此去江淮,从民间带回一名女子。我儿年岁已渐长,可对朝中哪家贵女有意?”
楚邹猜着一定是小榛子把自己遗床的事儿对张福说了,对着父皇便有些赧窘:“是清河县一名孤女,她父亲吃了冤枉官司,被下在京中大牢里。央儿臣携她进京喊冤,儿臣因在乡间得她几回药草供给,便顺路将她带上,并无其他。”
大奕先-祖惯常主张从民间择良女为妃为后,但楚昂却不希望儿子如此。他想要他左右臂膀有倚重,而不至于像自己一般孤寡无靠,瞻前顾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楚昂便宽和笑道:“既是小案子,便放手去办吧。若然无事,今日便先且到此。”
楚邹却未起身,像是踌躇了一瞬,继而咬唇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父皇对锦秀……”
楚昂其实在他方才犹豫的瞬间,便猜到他将要问的是什么。自从九年前御花园□□之后,父子之间似乎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后宫之事,怕一提起,便把彼此艰难建立起的情感再次生生扯开。便是后来杜若云出现,宫中关于她的盛宠传得沸沸扬扬,楚邹也仿若未听未闻,父子倆都很小心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今日忽然这样挑开,楚昂便有些不适,但还是耐着心问:“我儿想说甚么,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