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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逢喜庆便连觉也短了,大年初一早上按制全朝文武百官行大典,今次还加了一桩大事,那就是争议多年的东宫皇储终于要册封。包括锦衣卫、金吾位、教坊司在内的几乎所有岗位,都是没功夫阖眼的。
天刚蒙蒙亮,奉先门前的钟鼓便一重一轻地响了两声,这叫钟鼓严。听到钟鼓严,朝臣们就要身穿朝服规规矩矩地列在午门外。
白虎殿前角落的破院里,陆安海正歪着肩膀,坐在炕沿给小麟子换新衣裳。原以为这小的昨儿闹太晚,今早上定起不来,没想到门刚推开,她人已经两眼黑咕噜地坐在炕上了。
尿了床,褐灰褥子上一滩儿湿,叫昨晚别吃太多烫冬瓜片,不听。
陆安海嫌弃她:“嘿唷,多大人了还尿床,瞧这没羞。”
她自己也很觉得窘,陆安海要给她换新裤子,不愿意,背过身去自己穿。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哦,好像是上回小顺子被赶走起,后来换裤子就开始躲人了。
其实陆安海很怀疑是不是皇四子私下里有对她说过什么,那小子心思揣不透,打小蔫儿坏,做出什么不稀奇。后来遇到陆安海,也都是一副倨傲的、目不斜视的样子,陆安海也就只好闷心里猜测,这种事儿还真不好问出口,万一没被他发现呢,一问反倒糟了。
过年新衣裳是一件竹青色的亮绸小曳撒,吴全有问她:想穿什么?也不晓得谁教她的,说想穿麒麟袍。吴全有就叫人在袍子两面给她各刺了一只獬豸,应付着哄她。因为在宫中没有规制,没上太监的名册,她在宫里是没有任何福利的。衣裳都是吴全有特特在宫外给她定做,吴全有这人细致,给小家伙做的没有一件不是好绸好绣。
穿好了,小手儿软软的,陆安海给她抹了把脸,就牵着去吴全有院里了。
大年初一早上,得赶在天亮前头一个去给戚世忠拜年。去早了去晚了都不行,早了吵扰人瞌睡,晚了心不够诚。戚世忠这人和别人不太一样,给别人当差要十二分小心,到了他这儿得放大十倍百倍。否则不知道什么地方被他揪到错处,他不动声色记在心里,后果叫你比不去孝敬他还要惨烈。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尚带着一丝雾气,吴全有问她:“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麟子抱着小糖水葫芦,乖觉地点头。
走近院子,隐约就听见太监端水的动静,醒来了,应该是在漱口。果然推开门,戚世忠正好从房内走出来:“哟,大清早天才没多亮,这是干什么来了?”
吴全有谦恭笑:“带孩子给戚公公拜年来了。”
戚世忠摆手:“别介,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些俗礼?昨儿宫里守岁放了大晚上炮,小孩子没收心,也不给她多睡会儿。”
嘴上这样说,心里对吴全有如今的卑躬却是受用的。在这座紫禁城里太监他是头,怎容得下有个对自己长久不一样的存在。
吴全有是心知肚明的,哈着瘦长的腰:“什么时候睡不是睡,给干爸爸拜早年才是要紧。”
叫小麟子拜,小麟子从水葫芦里倒了甜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给戚爸爸拜年,戚爸爸身体安康,吃香饽饽睡大天亮。”
她甚少有与人开口言谈的机会,话说不多,稚声稚气的,清甜拉长。
戚世忠接过杯子,淡淡地抿了一口。里头加了贡菊、冰糖还有莲子,清甘润喉,回味绵长,味道是极醒脑的。
他便顺口赏了她一句:“过年几岁啦?”
小麟子仰看着他鹰勾的鼻子,在他面前是紧张的:“奴才四岁了。”
戚世忠说:“差事当得好哩,在宫里头名声都播出去了。”
小麟子双手趴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是戚爸爸教训得好。”
戚世忠冷笑:“咱家可没教到你,是你小子天分高。伺候的皇四子眼看就要成太子了,将来爬得远哩,能再记得给咱家沏口茶就算不错。起来吧。”
他这两句倒有意思要把小麟子的往后安排了,吴全有眉间闪过一丝虑色,谦虚道:“哪能呢,再怎么也就是个奴才的命。若不是戚公公您抬举,她还没个站足的地儿。”
戚世忠懂得他话里的搪塞,也就不继续揪这个话头。只淡淡道:“上回那桩事儿倒是办得凑巧。”
“就是,不知道谁比咱还急,又是黄鳝又是狗肉。”
戚世忠原意是想叫小麟子去送食的,小孩子东西弄不干净,拉几回肚子不会有什么人怀疑,顶多就是把她叫过去打两下板子。结果翊坤宫那位却是按捺不住,倒把事儿弄明显了。不过也好,歪打正着。只是想不到施淑妃从来不冒头的角色,这次倒不动声色地阻了一把。那皇四子更是人小深沉,按说从头天晚上就该犯病,硬撑到第二天中午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才倒下。
“这宫里没一个简单呐……往后办事儿得多留个心眼。”戚世忠躺去身后的椅背上。
“是。”吴全有心里有点不太痛快。晓得今后大抵脱不了身。
戚世忠面无表情地睇了眼小麟子:“皇帝爷打赏了你金叶子,我们做奴才的不能逾越,就给你颗银摞子吧,拿回去叫你吴公公买点好玩的。
小麟子恭恭敬敬接过:“谢戚爸爸,小麟子用心当差,给戚爸爸长脸儿。”
嘿,这嘴甜。戚世忠就扶着腰站起来,说:“今天是皇四子册封,阖宫没一个不忙的,你也去忙吧。”
“那我这就告退了。”吴全有哈着嘎瘦的身板出了院子。
小麟子一听是皇柿子,乌眼珠子转溜,半路就并着腿儿要回院子尿尿。今日午门外要宴请群臣,奉天门前的广场哪哪都有把岗,可不好躲角落给她尿。吴全有忙着去御膳房打点,也就只得由着她晃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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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奉先门钟鼓连响九声,太常寺卿高呼宣表,群臣黑压压、蓝压压、红压压地在旷达的场院下跪成一片。
奉天殿前的三层汉白玉台阶上,皇帝楚昂亲自把象征着东宫荣耀的九旒冕给楚邹戴上。
是个碧空晴朗的好天气,露台上清风微拂人面。那珠帘垂下,九岁的楚邹便因这样的场面而生出肃穆。父皇英挺身躯着一袭玄色金盘龙衮服,发带十二缕五彩冕旒;母后殷红的大袖裙摆在风中扑簌,龙凤珠翠冠上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扑闪光芒。年轻庄美的母后站在父皇身旁,是那样的和谐般配。
楚昂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你是朕的好儿子。”
父皇的脸贴得他那么近,隽冷的眉宇缱绻着笑意。
他的母后也对他笑,母后肯与父皇一同出席大典是出乎楚邹意料的,他便也对她感激地回应。
楚昂斜眼看见孙皇后的表现,目中是有满足的,这种感觉就跟他从前在王府里时,对于孙皇后的那种留恋。孙香宁却是不搭睬他的,姣好的脸颊上虽带着笑,目光却根本不触及他。但他记得昨夜明明是她先对自己勾唇,那烟花璀璨之下她唇角一动,瞬然叫他满心得释放。楚昂就不管不顾地抓住孙香宁的手腕,然后看向底下的众臣。孙皇后扯了扯,扯不动,只得由他这么拽着。冷漠是分明的,不遮不掩,只是因着有这些人,所以才笑盈盈。
朝臣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皇后了,虽距离隔得远,辨不清脸上妆容,然而看着那上头的凤冠霞帔,母仪之范尽显,压根儿不像在坤宁宫里苦闷了数年的样子。这对夫妻揣不透啊,听见司礼监太监高喊“跪——”,纷纷匍地叩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楚邹看着父皇在大袖下默默抓住母后的手,先是轻轻勾着,后来握住了手心,忽而又把母后的五指相扣。母后纤柔的手指蜷在父皇的掌中,那样被包拢着,似在微微蠕动,他怎么忽然想起那年楚邮出生的清晨,乾清门外父皇勾住了另一双柔荑,五岁的他看在眼里,是那样的刺眼。
旷达的场院下群臣三叩九拜,他听见他们喊到:“太子千岁千千岁。”放目是一道道勾头伏地的脊背,他们正在跪的是他,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站在至尊高处的荣耀。
一股冷风拂上他俊美的脸庞,他的眼前掠过那些暗夜里惊怯的心跳,那个黑瓦黑柱的殿宇下,沉迷于叫小太监抚脸抱脚的靡靡惘惘……都过去了,迷乱而灰暗的它们。楚邹微抿下精致的唇角。
小麟子站在最末了一个朝臣的屁股后面看,一道矮矮的竹青色獬豸小袍子,远远地杵在奉天门外的正中央。看她的柿子爷和他的父皇一样,头上带着长板条的挂珠帘子,玄色团领袍上两肩刺绣蟠龙,少年俊逸的身姿是那样高远,就像一尊金贵的神。她仰着小脑袋看,仰得脖子酸酸的。
但她的柿子爷自此离她远了。他住进了清宁宫前面的宁寿宫,除了每日清晨进坤宁宫给他的皇后请安,她几乎都寻不见他人影儿。
他的宫里多了很多伺候的宫女和奴才,身后还添了那个像女孩子一样白净的宋玉柔,他们单独被关在东宫里读书,不再和别的柿子们一起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她目不斜视。
她有时候跟着侍膳太监进他的宫中送膳,故意在他的桌角抠抠手指头,拿眼睛望他。他也对她不闻不问,好像把她从前给他暖脚窝窝、做饭吃的那些事儿都忘记了。她还掌着他的口食性命呢,他的母后怎么也不提醒他。
小麟子的童年便又只剩下来一个人安安静静,除了那个偶尔路过东一长街,看见她唏啦唏啦拖着五彩琉璃球走过去,便会对她弯眉笑一笑的羸弱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