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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宫中活命不容易,有一套东西你不能不懂。
在主子跟前做下人,得眼睛尖,主子稍微动动眼皮子,做奴才的就得立刻意会他想要的是什么;还得耳朵敏、记性好,心思是不能开差的,得时刻竖长耳朵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老太监打小把这番话对小麟子念叨,在她才刚学会走路满院子颠吧的时候,就把她兜在腿窝里,坐在破院子的门槛上一遍接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宫中活命的太监术便在小麟子幼小的脑海里深烙,不用楚邺指点方向,她也晓得她的柿子爷住在哪个殿里。
奴才都是靠主子赏脸吃饭的,阖宫只有他一个皇柿子吃她做的菜,他要是病了死了,她的差事也就丢了,她对他可从不含糊。
东暖殿里清幽幽的,四皇子摔着了脑袋头晕,怕人多、怕气味杂,一屋子伺候的奴婢都被打发出去。
雕饰繁复的紫檀木四角榻上,楚邹正没心没绪地看着天花板,嫌弃小顺子在跟前杵得慌,派他到圣济殿给自己找书去了。
重阳登普渡寺的那天,小顺子去斋房拿馒头,因为水潭边站得腿酸,便在斋房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哪儿想就那一会会的功夫就出事了,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楚邹脑袋朝地的从树上掉下来,吓得他一碗馒头噗通撒在了地上。
这小祖宗命途里多劫运呐,伺候得他心里那个叫七上八下。索性这次皇后娘娘没有深究,楚邹也没把他的疏漏说出去,因此这几天小顺子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楚邹叫他别回来他就真躲出去了。
秋风瑟索,吹得门扇子发出轻轻的“呢呐”响,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在耳畔捕捉。楚邹眼帘子一眨,怎生就听见有个什么擦着树叶子迈进门槛的声音。
他自小几不生病,实在不甘这样肌体无力,着人恼的哮喘,他年本皇子必定要把你泯除!
心中很烦闷,语气便亦郁沉:“都说了,叫你们别进来,我闷得难受。”
然而耳畔却静悄悄,他微一侧目,就看到外间多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换秋装了,低等太监秋冬的曳撒多为树皮色,乍看去像一团鸡屎。她倒是例外,诸事爱讲究的吴全有给她的什么都是个别,做了件森绿绣饕餮的小袍子,打伶仃地站在门槛边,手上还提着个灰不拉几的小食盒。
他本是皱眉半仰着头的,心中还含着一腔待要发作的愠怒,待看了眼那食盒子,却又平躺回去了。
小麟子就慢慢地踅了进来,把盖子在他床边的三弯腿云头足平凳上打开。
她从前只知道他是个小主子,但并不知道“主子爷”到底是个怎样尊崇的存在,自从见过了他美丽端庄的母后和姐姐,心底里又对他多出来几分不知名儿的畏敬。
恭敬地退在一旁:“奴才给柿子爷带吃的来了。”
柿柿柿……楚邹不应。
她也不管他看是不看,自个儿把碗盘端出来。青花瓷的小盘子,两条没比她手骨头大的小鲫鱼摆得板正,撒了两片翠绿的葱花装点颜色。味道很鲜香,轻盈盈散溢出来。旁边还有一小碗芥菜粥,应该是他母后叫人煮的,芥菜被剁得细碎,在白稠的粥饭中如碧舟点缀,看着叫人赏心悦目。
楚邹眼梢一瞥,瞥见黑糊糊黏成一团,辨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自己的两条鱼。
老太监陆安海提回去的,原本是小顺子提,小顺子嫌麻烦,叫陆安海送去了御膳房。
连给老太妃塞牙缝都不够,膳房里没人要,扔去地上,被小麟子捡起来拿去煮了。
又被她煮了。想带回来养的,怎么弄去了她手里。
但自从有了小哑巴狗和核桃的先例,楚邹心里也是有气没地儿使。没心没肺就是她的本性,四岁那年他还送过她一枚贴身玉佩呢,后来几次观察,身上也没半点儿痕迹。但知她煮的东西从来没有卖相,不经他提点的话永远都是黑乎乎、酱乎乎、黏糊糊一团。
他没力气搭睬,只道:“喂我。”
他这会儿仰躺在床上,可不好喂,粥够到他唇边,他慢悠悠不张口,那粥油就顺着他精致的嘴角流到床上去了。她用袖角儿给他擦,他也凤目空洞洞的无动于衷。
小麟子虽从没见过他这样颓唐的一面,又或是还带着点阴暗与邪恶。但她倒是不怕的,宫里太监宫女们都说他是个小恶魔,她心里对他早就打好了谱。
他不张嘴,她喂不进去,只好就去拨他的头。他的头可真重,她先抱着他的头离开枕面,然后又去拉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长条条的可沉,这会儿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死人一样地随便她摆弄。带着点故意的、折磨人与被折磨的享受。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怕遮掩、并放肆着自己另一个恶的层面。
“呼……”小麟子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脑袋垫高能顺畅吃进东西了,这才正式给他喂一口粥,配一丢丢小咸鱼。
她的脸蛋像颗小苹果,眼睫毛细卷而长,樱桃唇瓣微微上翘。因为个儿尚小,贴得他很近,带着点淡淡奶香的气息扑到他的脸上,楚邹就很想去掏掏她裤子下面的那个东西。贯日蓄敛的心性在病中任性放恣,总是克制不住想在她身上寻个发泄。
他抿掉粥,看着鱼说:“有刺。”
声音低黯,少年俊美面庞上微带着虚弱,小麟子乌眼珠子看他,就好脾气地把刺捏掉了。
他也不介意她用手指头捏。那小鱼儿看着不起眼,吃到嘴里却是鲜嫩中带着豆酱与黄酒的醉人香气,他微微提了点精神,问她:“做的这是什么?”
“小鲜鱼……酱烧干煸普渡寺小鲜鱼,陆老头儿在宫外钓回来的。”小麟子报了个上档次的菜名儿,报完就眼巴巴瞅着他看。
呵,明明就是他钓的两条鱼,那天水潭边可只有自己在垂钓。
楚邹看着她这副巴巴的小模样,就晓得她又要讨赏了。自从那次在东筒子巷里赏了她两颗核桃,后来但凡给自己“加盘子”,就总是隔三差五的在那里晃悠,其实就是在等他的打赏。
他可没心思管顾她这些,好东西不能总被她糟蹋,后来就绕路走了。几回没得赏赐,她也小气,不肯在鸡丝底下埋榴莲了。他倒是还省了一桩事。
……净喜欢些酱的、辣的、臭的、酸的、糊的。
因知她打小被关着,人情世故都是混沌。楚邹板着容色道:“并非服侍主子就能次次得赏,主子爷赏赐奴才是恩典,奴才讨赏是越矩。”又睇了眼小咸鱼上的红丝:“不长记性,又放辣子了。本皇子近日要忌辣,你该学学我的母后,做得像她一样赏心悦目。还有这些豆酱,吃了使人皮肤变黑,本皇子吃了倒是无妨,你若是变成个黑太监,这差事就不用你当了,爷这不收丑太监。还有下回肉里也不许埋糖,又油又腻叫人怎么下口……”
他说着,怎觉周遭渐渐静默,这才发现不知觉间已把心中的堵郁化作对她的数落。看她听着听着就不动了,小勺子顿在半空,眼睛只是看着对面的窗楞子。他默了一下没办法,只得睇了眼桌脚的小蹴鞠:“饱了,今儿那个小球赏你玩吧。”
小麟子这才回转过来,黑眸中潋含冤屈:“是红柿子调色,我晓得主子爷生病了不能吃辣子。”说着低下头,把盘子窸窸窣窣装进食盒子里,静飕飕地提着往门槛外迈。
也不要他的小蹴鞠了。
“哗啦——”天空中忽然一道闪电掠过,黑沉沉的乌云在紫禁城的上空压顶。她的身影小小的,似乎在那烈风中一吹就没有了。光线一片昏幽,这样暴雨前的光景总是使人内心惶惶,他在她将要收脚的一瞬间,忽然把她叫住:“你主子爷脚冷了,给暖暖。”
说着在织锦褥子下蠕了蠕腿儿。
她脸上的冤屈这才没有了,甘心乐意地走过来服侍他暖脚。粉嫩的小手隔着布帛挠在脚背上,是一种懒洋洋的享受。苍穹阴压,一忽而就刷拉拉下起了飓风暴雨,秋雨天总是使人困倦,她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小身板儿在床边一顿一顿的。
“许你在本皇子脚跟上躺一躺。”楚邹恹恹欲睡,俊长的眼帘将掩不掩。
她听他这样发话,就蠕着小袍子爬了上去。
那场雨下得可真大,雕花的窗棱子被打得砰啪做响。她一上床就被困倦席卷,睡梦中又觉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进了他褥子。少年的腿修长,因着长期练武射箭,练就得肌骨硬健,倚在一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被窝里带着淡淡的沉香,她睡着了迷迷糊糊还记得他脚冷,双臂便抱着他的腿芜在怀里。楚邹被压得沉沉的,但是那香软软的暖和却叫他内心安定,没有许多个日日夜夜的惊怯。
秋天的被窝里总是舒适,何况是多缠了一道人气。他翻了个身,迷糊中在小麟子屁股下掏了掏,见掏不出东西,很快就入了一个无梦的觉,很深沉,很安静。
等到小顺子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床上怎么多了个小太监。他就静悄悄退出去,没敢惹这个把戚世忠叫“戚爸爸”的小阉种。
一忽而月上梢头,雨后的天空清凉寂静。窄长的宫巷里亮起一盏盏幽黄的灯笼,陆安海在各个门道穿梭,在宫里弄死一个太监不要容易,各个没人的院子他都看,心里头有点慌张。
怎生一瞥头,却看到个小影子晃头晃脑地从坤宁宫永祥门里迈出来。森绿小饕餮袍子在风中一拂一拂,摸着墙根走,太监帽耳朵都搁歪了,方向也走错。
他就歪着肩膀追过来:“嘿,小东西,躲这来了,叫我好找。手上拿的啥?又去里头找他了?”
小麟子眨眨眼睛,在看清楚人后,闭着嘴默。
这小东西一犯错就蔫儿老实。陆安海看她小脊背贴着墙面,巴巴的抿嘴不说话,气得一胳膊提起来就打屁股。
“叫你去找他,叫你还去找他,魂儿都被他小子勾得不着身了……”
不打不要紧,一打看到屁股后面皱巴巴的袍子,肩头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宫里头有规制,有些香料是特定只有主子才能用的,陆安海就皱眉:“刚睡醒?”
“……”
“睡哪儿了?”
小麟子细声嗫嚅:“柿子爷赏我睡他床上,暖脚窝窝……”
“床上?我叫你还敢睡床上……暖脚窝窝……那小子蔫儿坏你也敢给他暖脚窝窝……脱你裤子没……”陆安海愣了一怔,打得更狠了。
黑夜的紫禁城静悄悄的,一老一少的身影从内左门出来,在空寂的奉天门广场前显得那样渺小。她被打得一晃一晃,倒是也不见哭,陆安海苦眼瓜子下的眼袋都愁得挤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