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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就是三天,北京派来的部队都已经到了。可无论怎样也得不到他们父亲的消息。
听革委会的广播里说,整个唐山在一夜之间,几乎都被夷为了平地。无论他们的爹昨晚是处在重灾区滦南,还是正走在从那儿赶向乐亭的路上,都一定同样遭遇到了这场地震。
翠珠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被医疗队带进了小帐篷里输液,耗子和亮亮跟着解放军们在通向滦南的路上不停的寻找着苦等不来的亲人。小孩子对“死”是没有多么深刻的概念的,可是在这一两天的时间内,他们两兄弟就看淡生死、长大成人了,唐山大地震死亡24万,重伤16万,这一路上残缺的尸体和半截身体埋在废墟中的人,他们见到的太多了,麻木了。
这些人中,只要能露出头脸的,他们俩都会满怀着希望去看一看,可他们的爸爸始终没有踪影。
他的名字被列入了“失踪”的名单。耗子哥俩心里清楚的很,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如果还有人没被发现踪影,那他埋在那些钢筋水泥土之下没吃没喝没空气的,这个人就一定是死了。
在一座城市的毁灭面前,一位父亲的生死是不值得去小题大做的,那个在天明的时候将要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的老爸,是再也回不来了。
翠珠刚刚做完引产手术没几天,她肚子里的小闺女在娘胎里就死了。她缺氧太久,医生把她从肚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胎儿已经成型了,小耗子用手帕包着埋起来的,是一个像纸片一样皱巴巴红彤彤的小人。
翠珠知道,今后的生活一定是和往常截然不同的一番艰苦的景象了。她虚弱的身体抓着床角,默默的流了一夜的眼泪,又在端着白薯稀饭的小耗子回来前,赶紧把泪痕抹掉了。
就这样谁也没再提起失踪的爸爸和夭折的妹妹,兄弟俩变得很懂事,他们和已经残疾了的翠珠开始了灾后重建的生活。好在家里还是有些积蓄的,他们一家三口在头几年的生活中,倒也没有沦落到特别艰苦的地步。
可是随着两个人的逐渐长大,问题就出现了。翠珠不仅仅是脚上有残废,她自从那次流了产以后身体状况就非常的差,只能在家卧床不起了。家里没有男人,也就没有了劳动力,两个孩子那么小。除了去翻翻垃圾、捡捡烟屁股卖钱,实在是没有更多的收入了。
中央领导下令十年重建唐山,这里的正常生活如果要恢复到从前,要等到至少十年以后了。他们没法呆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生活,便买了辆三轮车,在上面搭起一个棚子就当成了简易的小家,翠珠重拾旧业唱起了乐亭大鼓,由儿子载着她在唐山周边的城市逐一停驻,三轮车成了流动的戏棚。
翠珠唱的很好,这样的生活虽然极其的劳累和不稳定,但总不至于让两个儿子饿肚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女人,整天到处奔波着卖唱,这当然会招来不少臭男人的垂涎。耗子已经长大,他渐渐懂得了,那些听戏的老大爷们,在给完钱以后对他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含义是什么。
想到几年之前,他们一家过的是怎样富足的生活,耗子心里就十分的暴躁。可现在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妈妈,也养活不了比他还长高了一些的弟弟。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耗子在看到妈妈被一个老头摸了脸后,留下怎样屈辱的泪水,他决定靠着自己消瘦的肩膀,来扛起这个家的一片天了。
这个时候的耗子和亮亮都已经到了13岁的年纪。亮亮心思很细,他在新盖的小学里读书,成绩是出人意料好,耗子跟着上了几天学就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学习这块料,便早早的放弃了学业。有时候,他带着妈妈骑着三轮车转悠,有时候,就跑到滦南去。他觉得他们的爸爸以前在这儿做生意做得那么成功,自己怎么说也能继承点儿他经商的天赋吧!
可是,忙碌的奔波了几个月,晒得黝黑的耗子却一点收获都没有,反倒被一帮子说要收购虾皮的外地人套走了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儿本钱。
谁都不买他的账,没人会认真的跟一个孩子谈生意的。
耗子饿着肚皮躺在临近渤海的沙滩上,心里特别的绝望。自己混成现在这个境地,怎么有脸回去跟妈妈和弟弟交差呢?
他在苦思冥想着一个方法,一个在最短的时间,不需要本钱,不需要等候,不需要人脉资源的,就能白赚到一大笔钱的方法!
直到他身上仅剩的几毛吃饭钱从口袋里不翼而飞了,他才恍然大悟:偷,就是一个对他来说很好的方法!
他开始留意起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了,他眯着眼睛仔细的观察着他们的走路姿势、他们跟别人交谈时的小动作,那个时代的服装款式总共就是那么几种,大家喜欢把钱放在哪个口袋,都相差无几。
在耗子第一次伸出贼手的时候,他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液,他心里的罪恶感差点就让他放弃行窃的念头了。自己一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今天竟然沦落到了为了晚上的馒头钱而去“拿”别人东西的地步了。
耗子发觉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挺有天分的,他所掌握的一切技巧都是自学成才的。虽然前几次里也有过失败,被失主发现之后他挨了好几顿暴打,但是他擦擦鼻血,倒是能够从每次的行窃过程中总结出经验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几个星期下来,还是能得到一点儿收入的。
但在那个时期,满大街哪里有多少有钱人呢?耗子偷来的那些钱,也只够他勉强果腹而已,要想负担起这个家庭的开销,要想让弟弟吃得饱、想让母亲一身的病痛得到及时的治疗,他必须发一笔大财、横财才可以。
他很快盯准了看起来还是满富裕的一个住户,这个人肥头大耳的,看样子就不缺钱。偷了他家,也算是劫富济贫了把!耗子这样想着,他决定干一票大的,来一个入室盗窃就回家看望老妈去。
他在这家人的门锁上缠了一道橡皮筋,在主人关了门睡下的时候,耗子已经轻而易举的就推开没锁牢的门进来了。
他轻手轻脚的摸到了卧室里去,他在这个肥头大耳的床头柜底层摸到了一个特别沉重的箱子。
里面有钱,大钱!
耗子心头一喜,他知道自己搬不动,便小心翼翼的想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箱子外面包着一层软皮,侧面有一枚碟子似的纽子。
耗子对这种箱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保险箱。他试着扭了两圈,可这个箱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的动作稍微大一点儿,箱子上这个奇怪的锁就发出“咔嚓”的摩擦声来,吵的旁边房子主人的呼噜都暂停了片刻!
耗子吓坏了,他知道自己是打不开这个东西的,他爬起来蹑手蹑脚的想要放弃今晚的计划,在退出客厅之前,却看到这家大房子的厨房里蹲着一个人!
他差点儿就惊叫起来,那个人显然也一哆嗦!他们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几秒钟,相互把手指伸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个人显然也是偷摸着钻进来的,只要不是鬼,哪有正常人不开灯,蹲在厨房门口吃东西的呢?
耗子有些不知所措,那个人却朝他笑了笑,他的牙齿挺白,在透进窗户的月光下都反出了一些光泽,他朝愣住的耗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蹲在旁边的位子上共进夜宵。
耗子饿的早就有些头晕目眩的了,他本来很警惕,不想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同行”厮混在一起,可是他的手里攥着半个驴肉火烧,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实在是香到了耗子的心里。
他简直忘了这里是别人的家,这是他第一次入室盗窃,而且还未遂。他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个同行递过来的火烧,不顾一切的大口大口嚼着,饼渣掉落的到处都是。
借着明亮的月光,耗子看到同行笑的挺开心,他和自己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他也很瘦弱,可是他的皮肤特别特别白,在月光的映衬下简直就是像抹了一层白洋灰的僵尸似的!
耗子拼命的填塞着自己的胃,那个雪白的僵尸少年只是笑盈盈的帮他一个接一个的往火烧里卷肉,直到筐头里的食物一个不剩了,他才不慌不忙的丢给耗子一条毛巾擦嘴,自己仔细的清理着地上的油渍和残渣。
耗子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突然意识到这家肥头大耳的主人还在睡觉,又赶忙的捂住嘴巴,把胃里顶出来的半口气体硬生生咽了回去,结果顾上不顾下,他放出了一个沉默无声的臭屁。
雪白的僵尸少年笑得弯了腰,耗子尴尬的挠了挠头,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太丢脸了吧……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悄悄的来又悄悄的一起走了,只不过耗子带了一肚子的驴肉火烧,僵尸少年则在腋下夹了一个油布裹起来的小包。
“那个……你也是来偷……不是,来拿……来……来这里随便看看的吗?”耗子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刚才他们的那种行为了。
僵尸少年没回答,他突然把上衣给脱掉,从背后缝着的一个暗兜里取出了几毛钱来,他把连边角都捋的整整齐齐的钱递到了耗子手里,然后随便将上衣往肩上一甩便贴着墙根儿跑远了。
耗子有些懵,这人难道只是来吃个饭的?他远远的看到僵尸少年月光下如雪一般的皮肤上,印着一大片老鼠形状的黑斑。他挠挠头,沿着那条路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