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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抬起头来。”高澄机械地吩咐阿娈。
阿娈依吩咐抬起头来仰视郎主。她额头巨痛,已经青紫一片,她全然不顾。见高澄没有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惊讶,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说她怀孕了?”高澄盯着阿娈,向她求证。
“今日正是在椒房殿的偏殿里太医令诊了脉的。之前几日王妃已经有不适。”阿娈抓住了说话的机会辩白,不肯放过。“不知为什么,太原公忽然闯进来。王妃并没有想见他。太原公也并没有对王妃如何。”
高澄仔细盯着阿娈的眼睛。
这时有奴婢从里面出来。回禀高澄说王妃醒了,刚才一直念着世子的名字。
阿娈仍跪在地上看着郎主的反映。
高澄只吩咐去把世子菩提抱来。自己叮嘱阿娈好好劝解王妃,便离去了。
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住的院子里倒是安静了一夜。
月光因为骑马累了,一夜睡得极好,醒来得倒很早。她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将到凌晨。因为睡得好,精神也极好,再也不想睡,便起身来。
居然发现高澄一夜未归。这才想起来唤桃蕊来问问。
桃蕊早就把消息探听得清清楚楚。回禀说昨夜大王和王妃争执得甚是厉害。后来传出消息是大喜事,王妃有身孕了,已经三个月。大王后来一个人去了书斋里安寝。
月光便真被元仲华怀孕的消息给惊到了。她立刻想到了那次高澄和元仲华在书斋相会的事。
说起来她倒也从来不会郁闷。这时突然发现,她与高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很长久,她自己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事不能想,一想起来就更期盼。尤其她并不是不喜欢那些活泼可爱的小郎君、小娘子。不说别人,就是元仲华的儿子菩提和康娜宁的儿子阿肃她就很喜欢。
从前她总喜欢逗着两个小郎君玩,现在反倒少了很多这样的机会,她倒还真有点想念这两个可爱的小郎。
月光看着奴婢刻意帮她梳好了发髻,然后洗漱、着衣就出门去书斋里寻找高澄。
刘桃枝自然是早就在书斋门口守着,见到公主来也依旧是不肯放进去。
月光伸手从奴婢手里拿了她不离身的弓和金丸,飞身跃上那道矮墙对着里面的房舍窗户瞒准,一边道,“奴才安敢如此?尔既然敢拦我,我便用此金丸射中窗户,就不信大王自己不出来。”
刘桃枝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主子,真是头疼得要命。
好在月光也只是做做样子,已经从墙头跃下,进了院子里面。不管外边什么情境,自己就走过去进了屋子。桃蕊及她的几个柔然奴婢全都被拦在外面。
月光一点没有顾忌,旁若无人地就推门进去。一边大呼“子惠”,一边四处寻找。立刻就看到高澄歪在大床上和衣而卧,竟像是一夜都未安寝的样子。
高澄早听到声音,翻身起来,见有人进来,朦胧间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月光走过来,上了大床坐下。她仔细看高澄,虽然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很暗,但还是能感觉出来他状态很不好,人没有一点神采,满是憔悴。
“王妃有了身孕是好事,大王怎么不高兴呢?”月光也不遮掩,直接便问道。
高澄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而且看她甚是不在乎的样子,他忽然之间觉得有点不明白了。
“公主觉得这是好事吗?”他像是在问月光,又像是在问自己。
“大王自己做得好事自己忘了吗?”月光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高澄眼睛盯着月光,脑子里转得飞快。他忽然站起身来,又忽然转回身来再次在大床上坐下。
月光的眼睛追着他来来去去。
“昨日你为何不留在椒房殿等我?”高澄忽然问。
他这话题转变得太快,月光一时没反映过来。明白过来立刻笑道,“大王也不想一想,皇后昨日生小皇子,椒房殿里乱得混沌一片,我留在那儿做什么?昨日天气好,只想着出城去骑马,就把大王的话忘了。”月光不在意地道。
“你真的不是怪我?”高澄有点不太敢确实,她难道就是为了想去骑马这个理由?这实在不可信。
“怪大王什么?”月光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问。
“怪我不能求娶你做嫡妃。”高澄倒比她更在意。
“我要是怪你你就能立我为嫡妃吗?”月光反问。
高澄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是从前的少年世子了。那时候他可以为了立羊舜华做世子妃动起了休弃元仲华的念头。现在的几方势力之平衡其实是中间关节重重,互有多处支撑点。就算是哪个不起眼之处的暂时平衡被打破,也可能引起巨大的震动和难以想象的后果。
月光也没再追问下去。
宫里刚刚降生了皇子,表面上洋溢着大喜的气氛。皇帝元善见为了这个终于得来的嫡子频频行赏赐宴。好像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生这个儿子更重要的事。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
紧接着太原公府第也传了喜讯: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诞育了一个儿子。原本就痴的太原公虽不太引人注目,但是他的美貌夫人生了一个相貌看起来很好的儿子倒是给邺城的门阀内宅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谈资。
唯有高王府平静极了。
王妃又有了身孕,让后宅姬妾们又惊讶又暗中嫉妒。但是谁也不敢公然露出来。
别人尤可,只是作为妾室的李昌仪心里焦灼。
她想了又想,怎么也不明白。那天她跟随高澄去了元仲华的居处。推说自己进去不方便,她没有进院子。高澄盛怒之下顾不上理会她,她早就想象到了。
后来,大王和王妃争吵得厉害她也是知道的,心中暗自窃喜。
府里没有人不知道。郎主和主母的决裂之势看起来是一定的。府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但让李昌仪忿恨的是,元仲华居然怀孕了。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这是她盼而不得,日思夜想的事,却怎么都不成。
李昌仪心里早明白高澄是靠不住的。如果她有一个儿子,虽然说起来是王妃的儿子,只是她生出来的罢了。但是毕竟好过没有。如果真有朝一日,高澄的地位越来越高,那么这个儿子对于她来说就越来越有价值。说不定以后她也是太后、太妃之尊,也算是有了依靠。
可这种事,不由人。高澄冷淡她,恩宠少,后来少到几乎没有,想也想不来。
现在不是几乎没有,是真的完全没有了。
她原以为,过后高澄会想起她,至少也会来探望她。可奇怪的是,后来高澄就再也没来过她住的这个院子。也没有唤她去再次询问。就好像是他已经忘记了有她这个人。
当李昌仪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真的有点慌了,却又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些日子,高澄居然在府里深居简出,大多数时候都在书斋里读书。李昌仪以为他至少会对弟弟太原公高洋发出责难。但还是出乎她的意料。高澄就好像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对高洋一如往常。甚至还因为太原公夫人生了儿子送了格外多的贺礼。
天气越来越冷了,高澄的书斋里已经安置了火盆。
崔季舒身躯胖大,却比谁都怕冷。可是连他都觉得这屋子里太热。他不明白高澄怎么那么怕冷?而且****精神不振,唯一做的事就是半坐半靠在大床上歪着,就着灯光读书。
而且好几天他只见过高澄读一本书,就是:《春秋左氏传》。
崔季舒身上的汗都浸了中衣,他索性自己动手脱了袍子,只穿中衣,头上却还戴着笼冠。他这样子很好笑。
走到大床前,见高澄不理他,上来坐下。叫了一声,“郎主?”
高澄没理他,也没抬头,专注于手里的那本书。
“郎主都快把这一篇倒背如流了,怎么还看?”崔季舒急道。
高澄抬起头。看到崔季舒又白又胖的面颊上因为热而晕开了一层粉红色,他不解地看着他。
在崔季舒看起来就不一样了,眼见得这些日子高澄就形容憔悴下去。
“郎主,慕容行台那儿已经越收越紧,郎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崔季舒放低声音。
“侯景是什么意思?”高澄淡淡问道。
“不甘心吧。”崔季舒回道。
“再等等。”高澄模糊一句。
“郎主等什么?”崔季舒把身子贴近些。
“有人逼我做郑庄公,我不做也不行。”高澄放下书坐直了身子去找茶盏。
崔季舒听高澄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了,还是有点意外。犹豫了半天回了一句,“他可比不了京城太叔。姜氏是个糊涂至极的人,没有人会学她。”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茶。
“郎主,太叔的性情你自然知道。高仁英也知道,比郎主还知道,如今他在太叔那儿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杨遵彦都比不上他。大都督就更别提了。本身他就对大都督怀恨在心。”
高归彦是被族兄高岳抚养长大的。不知其中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两个之间不但没有恩义,反倒结了绊子。而且仇越结越深。
“不义不昵,厚将崩。”高澄双唇轻动,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飘出来。
崔季舒看高澄的目光有点陌生。他这时候身上的汗都干透了,忽然觉得冷。
“大王……”他犹豫着,“大王真的这么想?”
“你不这么想吗?难道让我坐以待毙?”高澄笑看着他反问。
“大王想怎么办?”崔季舒真的不知道了,他忽然想起来,“大都督满心里的苦水,倒是和陈长猷对了路。”
高澄笑道,“长猷厚道。”他喝了茶叹道,“总要给他机会,不然不是可惜了?”
这个“他”是谁,崔季舒是想了想才敢确定的。
高澄满身轻松地从大床上下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郎主去哪儿?”崔季舒也跟着起身。
“你想不想有一个女儿?”高澄忽然笑着问他。
崔季舒完全怔住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思路。
不知道是担心长公主,还是因为见郎主和主母吵成那样受到了惊吓,阿娈倒是很快好起来了。
反倒是元仲华,缠绵于病榻上几日不见好。
深秋了,每天地上都会有许多落叶。不是焦黄就是枯萎,让人感叹时光之流逝。
高澄踏着落叶进了这院子,远远就看到玻璃窗里的灯光。
阿娈从屋子里走出来,正要去看看长公主的药煎好了没有,突然看到高澄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吓得止步不前。
从前是盼着郎主来,现在觉得还是不要来得好。
高澄用不着管阿娈的心思,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直往屋子里走去,问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阿娈想一想才明白,郎主竟然是在问她的伤。
忙回道,“奴婢的伤不足挂齿,多谢郎主垂询之恩。”
她的伤不要紧,那么是谁的伤要紧?
高澄不作细思,也不多问,一个人进屋子里面去了。
阿娈原本是不想跟着进去的,但想了又想,还是跟进来了。
屋子里的两个奴婢正在往博山炉里放杜衡香。突见郎主进来,愣怔一瞬,吓得战战兢兢地跪下来。抬起头来却不见了郎主的影子。
高澄已经进内寝了。他记得好久没有嗅到杜衡香的味道了。
阿娈进来,和两个奴婢一起候在外面。
内寝里看不到人,床帐垂落。绣满了流云及卷草的床帐把里面的情景遮挡着严严实实。
高澄走过来,略有踌躇。然而最终还是轻轻将床帐掀开走进去。
元仲华果然睡在榻上,她向外而卧,他可以看到她慢慢睁开眼睛。
高澄在榻边坐下来,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元仲华看清楚是高澄,她尽力起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去。
高澄扶住了她,按着她的肩臂制止了她。不解地问,“殿下要去哪儿?”
元仲华抬头看着他问道,“大王不是要把我送给太原公吗?”
高澄的心里要抓狂了。最让他没办法的人就是她。
他死死按住她不肯松手,探究般问道,“你真的愿意去?”
“有死而已。”元仲华淡淡道,她又开始想站起身来
高澄一动不动地用力按着她,“殿下死了我女儿怎么办?”
女儿?元仲华忘了她要出去的事。心里突然软了。如果她有个女儿……但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元仲华回过神来,盯着他回敬道,“这不是大王的孩子。”
高澄顿时阴沉了脸。
“那是谁的孩子?”他控制不住还是追问道。
“大王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元仲华无所谓地道。
高澄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他始终没有放手。
转过脸去,半天问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元仲华的泪倾刻涌出。她点点头,“好,好,大王对妾没有不好,是太好了,是妾自己不知道珍惜。”
高澄慢慢转过头来。他轻轻地用手指拭去她的泪。
过去的事没办法再回去,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两个人也只有相对无言了。
转眼又将到腊日,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
总算是过去了。这是很艰难的一年。
高王府里,王妃渐渐好起来。郎主也刻意为王妃的身孕大肆庆贺。
不管别人是什么心情,但有这样的机会也是亲近夫主的好时候,总比平时连面也见不着的好。如果再有些心思,能在宴上弹唱歌舞一番倒也很好的争宠手段。
后宅里没有人不知道,第一个想争宠的就是康姬。她苦练剑器舞的时候已经相当长。不惧寒暑不说了,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
谁都想不到这位市井出身的西域胡姬竟然心思这么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