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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皇帝元钦总算是回宫了。没人敢问皇帝去了哪儿,只要皇帝的怒气平息下去就好。果然皇帝看起来像是平静了许多。
皇帝也什么都不问,并且连衣裳都没换就乘辇去了延嘉殿。看起来皇帝好像是有点累了。并且他是很喜欢自己走路去的。
延嘉殿里貌似安静。宫婢们看到皇后回来以后就入内寝躺在榻上,谁也不敢打扰。
皇后吩咐湘芷去等消息,等皇帝回宫就要立刻来禀报。
实际上怜爱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觉得很久,而她也是不可能睡着的。
忽然,洒满宝相花的床帐抖动了一下然后被轻轻地掀开了。
怜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进了内寝,倒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盯着缝隙看。
是湘芷,满面兴奋之色,“殿下,主上来了,主上甚好,无事。”
怜爱知道湘芷是想告诉她,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可是真的会相安无事吗?怜爱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她希望是会的,这个孩子会带来这样的好结果。
怜爱还没来得及从榻上起身,已经听到了她熟悉的脚步声。踏在木地板上的节奏非常有力,她的心也跟着“咚咚咚”地跳起来。
然后就听到宫人们在叫“陛下”。
怜爱抑止不住地在唇边漾起了笑意,慢慢地起身,从榻上走下来。
还没等湘芷动手,宝相花的床帐就猛然被掀起来,她的夫君元钦豁然出现在她面前。
湘芷很识趣地退下去了。
宝相花在元钦身后再次飘落下来,床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元钦扶着怜爱一起在床榻上坐下来。他已经很细心地看清楚了怜爱那种心里有些兴奋,急于和他分享,又忍着不说的样子。她神态慵懒、妩媚,真像她的名字一样,让他忍不住怜爱。
元钦做太子时就只有怜爱一个太子妃,没有媵妾。现在他成了大魏天子,她就是大魏皇后,他还是没有妃嫔媵嫱。
这时元钦心里既有一种大事已定的安心和轻松,又有一种对怜爱更多的格外疼惜。不管怎么说,丞相宇文泰都是她的父亲。他要处置了宇文泰,总是愧对怜爱的。他希望能够用别的方式多多弥补她。
看着夫君的眼神复杂而犹疑不定,怜爱越看越不明白。他在看着她,又好像不是在看着她。
“夫君……”怜爱轻轻唤了他一声,想提醒他。
元钦猛然醒来,勉强挤出笑容,笑得苍白无力。“听说大娘子刚才在丞相府晕倒了?”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都是我不好。太医令来过了吗?怎么说?”
怜爱顺势倒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她用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正好让他低下头来。“夫君要做父亲了。”她在他耳边小声说。
当这句话清晰入耳的时候,元钦心里猛然一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怜爱。他将要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给她最重大的打击,而他的心里也并不痛快好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她不放手,下意识地回她一句,“孤盼你生个小郎君,只要他一出世,孤就立他为太子。”
这算是他对她的补偿吗?
怜爱却以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怜爱了解元钦的脾气、个性,他的言行举动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元钦此刻这么反常,在听了这个消息后这么激动,怜爱心里也被他感动了。
“大丞相要有嫡亲的外孙了,也该给岳父晋一晋爵位。上次孤赐封王爵,岳父固辞不受。”元钦抱着怜爱一边很慷慨地道,“邙山那事都过去了,东寇狡诈,不能让大丞相一个人担责任。往后社稷还要多多有赖丞相。孤有时候脾气不好,冲动又难以自控,矜着这天子的身份,也没办法和岳父说些软话,只能如此给岳父加恩了。”
元钦这话说得怜爱几乎是满心欢喜。因为元钦向来不是那种心思曲折的人,她也万万想不到元钦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高兴绝不是因为一个安定郡王的爵位。她的父亲执政大魏,有没有这个郡王爵位都是无所谓的事。只是夫君能说出这些话来,能主动示好,就是最让她高兴的。
在怜爱眼里,父亲是个有主见但不狭隘的人。她相信只要夫君转变了态度,父亲也会宽容下来。
“夫君的恩情怜爱永世不忘。”她依在元钦怀里,只希望永远都这么美好下去。
然而事情并不是宇文怜爱想的那样。
不只皇后宇文怜爱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这个授以王爵的好事居然给大丞相府里的云姜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皇帝元钦自从那一天亲临大丞相府和大丞相宇文泰发生了争执之后,当时已经引起震动。
但是后来皇后宇文氏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就被皇帝公开地发布出来。这是天大的喜事,无形之中就冲淡了那天私下里的争执。
那一天的事皇帝绝口不提,丞相宇文泰也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一切都看起来相安无事,甚是平静。
大丞相府里,本来还在为那天的事担心的云姜倒被皇后有孕的好消息给着实地惊喜了一回。与兼任长史的骠骑将军宇文护商量了几回,还有南乔私下里出主意,这几日时时往宫里给皇后送东西。
然而没几天,皇帝元钦在刚刚公布了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之后就又下了明旨,赫然便是给宇文泰加授郡王爵位。这次加恩在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之后,倒也算是顺理成章。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皇帝居然连郡王世子一起指定赐封了。他指定的世子人选不是嫡夫人、长公主元玉英唯一的儿子、宇文泰的唯一嫡子:宇文觉。而是云姜所出的庶出幼子,尚是婴儿的宇文邕。
这御旨颁下,庙堂上尽是一片哗然。
宇文泰自然是辞而不受。他虽爱幼子,但和世系的传承无关。嫡子宇文觉是故去的妻子元玉英唯一所出,他绝不会弃了这个儿子重立继承人。此子虽然仁弱只要找对了辅佐之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皇帝加恩的诏书在皇后有孕的消息之后。显然是把宇文泰混同于一般的外戚,有意淡化了他本就有功于社稷的事实。这样的王爵就是接受了也心里别扭。这是宇文泰辞谢的原因之二。
但皇帝元钦公然驳回。说出来的理由条条都有道理。丞相是大魏立基开创的功臣,这一点谁都比不了。到如今连个王爵都没有,实在是让天子有愧。何况还只是个郡王爵而已。如果丞相不受,会让天下人笑大魏天子凉薄。
关于世子的事,元钦也解释得很有理由。嫡庶是礼制相关的大事不假。但仓禀实而知礼节,现在大魏正值当兴盛而起的时候,只论人材,何分嫡庶。宇文觉是极好的,但生来仁弱。幼子宇文邕生来不凡,天赋异禀,更适宜为郡王世子以继丞相之志为大魏开疆拓土。
当然皇帝也表示,等到宇文觉年纪稍长便再授以其它爵位,绝不会委屈自己的这位“表弟”。
皇帝说的话都合情合理,完全占据了主动的地位。不知不觉中,宇文泰就陷入了被动。
宇文泰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冲动的小皇帝怎么忽然之间变得有心机了。
丞相宇文泰的态度平静下来了。对此事不置一辞,完全是冷处理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丞相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谁也不敢真的顺了皇帝的旨意称他“大王”。
然而,真正陷入到为难境地里的人却是云姜。
这事是宇文护委婉告诉云姜的。
云姜听了真是惊愕不已。旨意是皇帝下的,这事也轮不到她来出主意。但是此刻最为难、最尴尬的就是她了。
宇文邕还是个婴儿,她却是这个焦点人物的生母。连南乔这么熟知她的人,这些日子都看起来有些冷淡。更别提宫里皇后和嫡公子宇文觉名义上也算是一母同胞,岂能不为弟弟着想?
云姜并不知道,宇文护的态度其实不是她想的那样。
难得过了几日天气放晴了,节气真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都已经到了晚春时节,长安城是真正地云开雾散了。
连着几天,苏绰的府里都在忙丧事。丧仪典礼极其复杂,又非常琐碎,但总算到了将要落葬的时候。宇文泰的授意之下,苏绰先是被追赠光禄大夫,接着又追赠开国公爵位。
谁都看出来,大丞相对这位苏先生之死是深感痛惜的。
苏绰的棺椁按遗愿要归葬其乡里。定好了棺椁出城的日子,基本就可以暂时先松口气。因为自打卒哭祭之后,丧仪中琐碎的事就渐渐少了。再哀痛也要依礼减杀,这是儒家的礼。
阳光洒得大丞相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
宇文护在叔父的书斋里,就只有他和叔父两个人。宇文护亲手焚了甘松香。这样的细节也只有他才能发现。他确实发现叔父每次去小佛堂的时候都会命奴婢焚此香,而叔父去小佛堂的次数依旧不少。
宇文护知道这是长公主元玉英生前最爱用的香。
“叔父这几天太累了,也只得今天休息一日,等把苏先生的棺椁送出去才算安心。”宇文护亲手捧茶来给叔父,以尽子侄之孝道。
宇文泰忙于捡选苏绰的文章策牍,埋头案上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宇文护在叔父面前坐下。一边瞧着宇文泰忙碌,一边像闲话似地娓娓道,“这事侄儿已经告诉云姬了,她像是完全不知情,再说主上指定四郎为世子也不是云姬能干涉的。”
宇文护说的是什么事宇文泰当然知道。
宇文护看起来似乎自己没什么倾向性。但他这么不着痕迹地帮云姜说话,他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宇文泰是何等的心思精深。
抬起头来看一眼侄儿。宇文护顿时心里一颤,觉得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满是寒意。但他克制住了自己想下意识回避的举动,做出坦然的样子极力坚持,直视着叔父。
“这么说你也觉得皇帝说的有道理?”宇文泰淡淡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看简牍。
“道理这种事,”宇文护也极驯顺地回答,“全看言辞。言辞得当就有道理,言辞不当就没有道理。故此,谁都可以有道理。侄儿只听叔父的道理。叔父的儿子都是侄儿的弟弟,侄儿无所偏倚。”
宇文泰没说话,宇文护总算稍放下些心来。
“去传云姬来。”宇文泰忽然毫无征兆地吩咐了一句。
“侄儿这就去。”宇文护不等奴婢们说话,自己借机起身。他知道宇文泰传云姜来必有话要说,他是不宜在场的。
南乔步子轻轻地进了云姜的屋子。
这些天来,她看云姜依然是神态如常。不只自己,就是对几位公子,包括陀罗尼、弥俄突,也全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一点愧色。
对宫里的事也分寸把握得很好。
然而南乔刚进了屋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奴婢来传话说:郎主请云娘子去书斋。
奴婢是宇文护遣来的,他不会自己入内宅来传命。
云姜正好看到南乔进来。南乔自告奋勇要随同她一起去,云姜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一路向园子里走去,南乔和云姜谁都没说话。好像都在有心细瞧景致。
确实到了此时正是景色最怡人的时候。将到盛时又未及,好过盛极而将衰之时。
天气也将热未热。晚春时的微风拂在身上颇有几分舒适、惬意。
书斋越来越近。那不起眼的屋舍让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云姜心里颇为感慨。她一霎时就回忆起她在书斋里做奴婢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许那时候才是最好的吧。
虽有期盼,但只专注于此。没有那么多的忧惧,那种一心一意的牵挂现在想来就是享受。
南乔进了书斋就看到里面只有郎主宇文泰一个人。奴婢们早就被摒退了。
南乔先给郎主施礼。
“郎主要见云姬,云姬这几日身子不好,奴婢怕云姬有闪失,便送她前来。郎主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南乔是这么解释的。
宇文泰当然知道南乔是什么意思。他没说话摆摆手,意思是准了南乔出去。
南乔在丞相府里不同于别的奴婢,总有些故主、长公主元玉英的影子在。
当书斋的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云姜和宇文泰两个人。
云姜无声地跪下来。她垂眸看到了宇文泰的玄色的袍子下摆。当那下摆处抖动的时候,她已经被宇文泰扶起来了。
他依然那么有力。
“身子不好就不必行礼了。”宇文泰握着她的手臂并没有放开,力道恰好地把她拉近自己身边。他也有好些日子没和她单独相对了,这时忽然心动了。
“是南乔护着我,郎主别信她。”云姜听出来宇文泰语气里的温柔和调侃。她担心了这么些日子,此时几乎热泪盈眶。但她还是垂眸不敢看他。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宇文泰用手指钳着她的下颌慢慢抬起来。
云姜抬头之际眼里的泪轰然流下。
“我不能来见郎主,怕郎主以为我是来请罪的。”云姜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你不该请罪吗?”这话问得严重,但宇文泰极其温存地看着云姜,眸中含着一点笑。
“我没有罪,为什么要请罪?若真是来请罪,岂不是授人以口实,以为真有其事?妾心一片赤诚,没有愧对夫君之处,不愿自污。”云姜却语气决然。
宇文泰也没见过她这么倔强的时候。
“既然一片赤诚,就更应该早来见我,”他慢慢低下头来,“让我看看究竟是如何赤诚……”
他的嘴唇温暖地贴在云姜面颊上的泪痕处。
云姜心里瞬间爆开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