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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的脚步声从窗外廊内的木地板传来,又急又重地声音把昭台观殿内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
刚进腊月,外面天气滴水成冰,昭台观的殿内却炭火融融温暖如春。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被这不寻常的脚步声惊到了,皇帝元善见满面涨红。
他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尽管窗上是厚厚的麻布,什么也看不见。坐在一侧席上的济北王元徽心里忐忑,表面上却是镇定的。
元善见回头看了一眼元徽,灯影儿里看不清楚他面上神色。难道是大将军高澄闯进来了?高澄刚凯旋而归,大胜之下威势大增,天下谁不臣服?这是最让元善见惊恐的事,他这个皇帝被摆在哪里了?
门开了。
“陛下!”一个声音传来。
元善见顿时松了口气。是他的心腹,中常侍林兴仁。元徽也暗中松了口气。元善见和元徽之间的秘密林兴仁没有不知道的,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参与者。
只是林兴仁今天实在是反常。自从高澄对他起了杀心之后,他就一直谨小慎微。今天倒好像遇到了什么让格外兴奋的事而失了常态。
元徽盯着林兴仁走到元善见面前,隔着几案跪下来,把身子探过去,声音微颤着又叫了一声“陛下”。
元善见不解地看着他。
林兴仁忽然回头看一眼身后,确定这殿内没有别人,这才又转过身来仰视着元善见抑止不住兴奋地低声道,“陛下,大将军又出城去了尼庵。”
元善见还没说话,元徽却立刻直身而起,盯着元善见,“陛下,高澄回邺城没几日,已经去尼庵三次了。”
元善见明显心有所思,但还是压住了心跳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自以为凯旋而归,成了大功,又快到腊日,去探望母亲也是正常。”
“陛下不记得高王生病的事了?”林兴仁抢在元徽前面提醒。
元善见没说话,蹙眉细思。确实,自从高澄的母亲娄昭君被废,入了尼庵,高澄从来没有这样在短时间之内颦繁去看过母亲。这不是凑巧吧?
“高王究竟病得怎么样了?”元善见转头来问元徽。
大丞相高欢给皇帝元善见当然有上书,陈明战势,也说了自己受了伤,又感时疫,身体有恙,不能去都中朝觐。这都是表面上的官样文章,但至少说明高欢现在确实是伤病在身。坊间关于高王伤重病危的传言元善见也知道。可他不能确定的是高欢究竟伤病到什么程度?要说高欢命不久矣,他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所以才问元徽,主要是想听元徽的见解。
“陛下,高澄是先护送高王去了晋阳霸府,一回邺城就去了尼庵见娄氏,如果不是因为高王有大碍,又何必一定亲自送到晋阳去?也不必一回来就急着颦颦见娄氏。”元徽知道元善见想听什么。他早就觉得有异常了。
“陛下,高澄一向是跋扈将军,从前既便是战败了也照样气焰不熄,怎么这次胜了反倒揠旗息鼓,不事张扬?这不似他平日所为。”林兴仁最恨的就是高澄的跋扈。“还有一件事,主上和大王都没有留意,高王的新王妃柔然公主郁久闾氏现在还住在邺城的大将军府,没有回晋阳去。她是渤海王妃,高王在晋阳生了病,她还不该回去吗?”林兴仁对高澄的事格外留意,连他府里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这最后一点把元善见和元徽都给说服了。
“高大将军这几日甚是平静,实在是让人看不出端倪。”元善见叹道。“就连东柏堂也没去过,是不是?”他问元徽。
元徽也不解了,元玉仪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因为高澄根本没去,就好像有意躲着。但他忽然心生一计道,“陛下,腊日将近,宫中大傩,等到高澄入宫,必然能探出究竟。”
元善见不置可否,“怎么探?”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元徽也兴奋起来,他目中闪烁,“狱中不是还有个罪妇吗?既然大将军都顶了淫人之妻的名声,何不把它坐实了。若是大将军还有这个心思,想必高王无大碍。若是大将军无心于此,本性已移,想必晋阳是出了大事。”他越说越兴奋起来,“高王要是真的出了大事,那便是陛下的福音了。”
林兴仁也热切地看着元善见,好像机会就在眼前。
元善见咬牙暗想,这些年大丞相高欢虽然表面上对他极尽恭敬,可是父子心思相通,高澄实在是太跋扈,也不见高王制约,那又是为何?必定是高王心里也和高澄一样,只是表面上恭敬而已。
这时高欢若是真的伤病而死,高澄又一时不能安抚故旧重臣,不正是好机会吗?
远在晋阳的高欢,恐怕做梦也想不到,邺城已经有这么多人热切地盼着他早死。
邺城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太原公府第中只有几处有微暗的灯火闪烁。和那些彻夜灯火通明的王公府第比起来,太原公府实在是太不显眼了。实际上时辰并不算晚,但天气却已是漆黑一团。
在冷风呼啸中,昏昏欲睡的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醒过来。她原本坐在自己屋子里的大床上缝制襁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也并没有一个奴婢在眼前。虽然炭火融融,灯烛温暖,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冷清感。
“婉儿……”月光唤了一声。
屋角的黑影里听人应了一声,倒把月光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这屋子里是没有人的。接着就看到那人影如小兽一般在地上动了动,然后又迅速地直起身子,再站了起来。等走到亮处来,不是婉儿,是她的侍婢铜环。她刚才也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铜环走到月光面前,忽然回了一句,“娘子,郎主还未回府。”
月光看着她。她忽然记起,婉儿已经死了。婉儿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又是悲从中来。
这侍婢是虽也是她做新妇时带来的,但并不是像婉儿那样和她亲密的。
“郎主这些日子有要紧事吧?”月光觉得她好几日未见到高洋了。她语气平淡,这是随口应的一句话。
她这些日子都足不出户,府里又冷清,几乎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娘子,是不是要出大事了?”铜环问道。她平日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而且也不可能去问这样的话。
“你怎么知道?”月光下意识地反问。其实正是因为铜环说中了她的心思,她也有这样的预感。
“风言风语的,都说高王在玉壁受了伤,也病得厉害。”铜环倒算是诚实。究竟也是跟着月光一起从李家过来的,所以心里难免向着主母。
“郎主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月光忽然问,她的神情若有所思。
“郎主都在双堂,这些天几乎都住在那儿。”铜环的语气里也别有所指。
月光沉默了。如果真的是像传闻那样,高王病重,那么世子高澄继任就在眼前。她的夫君高洋会怎么样?凭感觉,虽然高洋什么都没和她说过,她总觉得高洋的心思深不可测。对于这个兄长,高洋太会揣测,太会掩饰,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高洋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支持这个兄长?月光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铜环猜得没错。
高洋就在双堂。
高岳从晋阳回来并没有马上去见高洋。
高归彦是一点都不会放过中伤高岳的机会。邙山大战,高岳为什么会被大将军高澄忽然调用,高洋虽然表面上没有看出来有多怀疑,多不满,但高归彦太明白高洋的性情脾气,不着痕迹地次次深入,在高洋耳边不知道明褒暗贬地说了高岳多少不是。
高岳回邺城几天以后才来见高洋,简要回禀了战势,还有晋阳的情况。然后接着太原公长史、太保孙腾就被高王一封信给唤去晋阳了。大将军高澄回了邺城,这次虽是大大的凯旋,但邺城反倒平静得有点不真实。以前只要大将军出征,不管胜败,哪一次回来不是闹得人仰马翻?
杨愔昨天夜里就是被留宿在双堂的。这时他和太原公高洋一起都在长信轩。只有他们两个人。昨天他没有见到高洋,今日白天时也没有。他从傍晚时被高洋命人请来,冬天很快就天黑了,长信轩中灯火幽暗,他与高洋隔几对坐于席上。
灯光从高洋身后照过来,他只能勉强看到高洋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高洋亲手用鸡头流子给他斟了茶。清澈的茶汁又缓又稳地注入青釉盏中,杨愔不禁抬头看了高洋一眼,觉得他神色甚是平静。
“杨郎也心急了?”高洋轻轻放下手里的茶壶。向杨愔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自己并没有给自己斟茶。
“公若不心急,遵彦就不必心急。”杨愔已经是大为放心。
“事已至此,情势大致不差,父王应当是时日无多了。”高洋身子稳坐,一动不动,口中轻轻地吐出一句极重的话。他与杨愔在一起,两个人谁也不用避讳谁。这话就是他谨慎揣度后的结果,语气里相当得肯定。
杨愔根本没有惊讶,也没有细问他怎么能得出这个结论。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用不着再互相解释。
高岳归来后,讲了晋阳的情况,知道大丞相高欢伤病已重。第一,高岳用不着对高洋说假话。第二,高澄亲自送回晋阳,本身就是个有力的佐证。还有高澄回邺城以后的大改常态,变得低调不事张扬,又频频去探望母亲。高洋捕得蛛丝马迹得出这个结论也是想当然的。
“公有疏失之处,”杨愔也想起来了,“也该多去探望娄夫人。”他后悔自己提醒得晚了,高洋从来没去探望过娄夫人。娄夫人绝对不是可以觑的人,高洋疏忽了,他也疏忽了。
高洋没接这个话题。提到娄夫人,他心里又痒又痛,而且还有点不知所措。他对生母的感觉,爱恨交织,实在太复杂,一想起这事来他就心里纠结。
高洋突然拿起鸡头流子,手微颤着给自己也斟满了一盏茶,一直到几乎茶汁满到了杯口他才停手。鸡头流子被重重地放下,他猛然抄起那盏茶,一饮而尽。茶汁被晃荡着洒出来许多。
杨愔看着他没说话。
“父王为避人耳目,不肯命司马子如去晋阳,倒唤了孙腾去,这也是好事。”高洋忽然说了一句。
杨愔也知道,孙腾自从做了太原公长史,尽心尽力,高洋也很赏识他。孙腾算不上是得高王器重,和大将军高澄也没有什么来往。高洋也知道,最早是孙腾把舞姬元玉仪献给世子,后来惹出一场风波,再后来他和高澄也就没有了什么交往。
“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父王死了,大兄继承家业,这本就是应当的事。况且,”高洋的语气加重了些,“宫里那些人,不止对大将军,对我恐怕也没存什么好的心思。”
皇后高远君杖毙了李祖娥的侍婢婉儿,虽然说高阳王元雍的王妃把琅琊公主元玉仪早产的事诬陷在月光身上,皇后并没有因此而借题发挥对月光施惩,但是高洋明显感觉到了高远君的警告。
杨愔也将茶饮了,慢慢道,“事情怎么样还不一定,太原公淡定些是没错。大将军既然是世子,难免首当其冲。太原公在暗处,倒是好事了。”
高洋点点头没说话,他心里却有一句话:暗处好动手。这话他连杨愔也不肯说。这时他心里其实并不平静,心跳得厉害。他甚至盼着在这个非常之变的时候,大兄高澄和元氏皇帝、宗室狠狠地斗一场。
但他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蜇伏等待。
高洋已经两昼夜未眠,但他毫无困倦之意。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邺城的大将军府其实和太原公府一样,透着孤寂冷清。
世子妃、长公主元仲华住的院落里灯光明亮。
小郎君菩提早睡熟了,已经被抱开。
元仲华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和高王妃郁久闾氏一起坐在大床上。
推开了面前的一盘五色掷具,元仲华歪靠在凭几里问月光,“高王都回晋阳了,你什么时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