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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高澄所说,帐中灯火明亮,火盆也燃烧得很旺,一派温馨宁静之态,与帐外两军对峙的激烈气氛截然相反。
这是高澄的寝帐,帐中空间并不大。设席于地,寝具置于席上,可见高澄夜里也只是在此地铺上安寝。
除了枕席之外,帐中也只有一矮几,上面并不十分有条理地积放着几卷竹简、帛书,不知是军报还是高澄平日所看的书卷。几案边上设两坐席,可对面而坐。这时高澄自顾自地走到几案边跪坐下来,然后面带微笑地看着宇文泰,以手相指自己对面,示意宇文泰坐下说话。
宇文泰身着明光铠,本就沉重行动不易,他并没动,只是打量这寝帐。
高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击掌示意。这时帐外有士卒进来。高澄吩咐“给丞相卸甲。”士卒便上来服侍,倒是很有礼的样子。宇文泰索性也就由着他们服侍了。
高澄又示意士卒帮他也卸了两裆铠。于是两个都只着轻便的袴褶。宇文泰也不再谦让,不等高澄再请,自己便坐了。士卒们出去,帐中仍只有他们二人。
“两年不见,澄弟长大了,不似小儿状。”宇文泰打量着高澄笑道,倒好像是一个长辈对着久别乡里的子侄辈在回忆往事。
高澄亲手将士卒刚进上来的热奶汤倒了一碗递给宇文泰。帐中顿时溢满了牛骨的醇香气味儿。他一边笑道,“我倒还好,只是两年不见,姑父怎么老了许多?听说连长公主都亡故了?想必姑父心里过分哀痛乃至于此。”
宇文泰刚接了陶碗,听了这话眉棱一跳,心里被触及到隐痛,怎么也不舒服,反唇相讥道,“家事凋零,让大将军见笑,幸好国事安定,主上待黑獭如骨肉之亲,事事相从,黑獭方能赖主上之恩德建功立业。听说大将军倒是春风得意,柔然世子妃娶了吗?还听说大将军为娶柔然公主欲废了冯翊公主,想必尔主上不快吧?真是难为大将军了,身负社稷之重,还要****周旋于皇帝和宗室的猜疑不满之间。”
高澄没想到宇文泰知道得也这么清楚。看他有意炫耀自己君臣一心,又讥讽他萧墙内不平静,这显然就是有意刺他的心。高澄心里不乐,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笑道,“看来姑父真是心疼子惠,竟事事都不放过。只是不知谁传谣言给姑父?我与主上是两重的甥舅,随便习惯了,平时并不讲君臣之礼,倒让外人误会了。朔方郡公已将女儿嫁给我父王为妃,倒十分和美。只是子惠听说南阳王遭遇不幸,继后柔然公主又殁了?真是时运不济,让人叹息啊。”
高澄一副十分可叹的样子。待嗟叹够了倒十分不客气地抛开一边,饱饮了整整一碗热奶汤,几乎就是一饮而尽。
宇文泰心里气他气得要命,又拿他无可奈何,仍不露声色笑道,“秃突佳小子可恨,阿那瑰匹夫贪心,澄弟倒要十分小心,别看此时和美,将来亦未可知。澄弟难道不怕公主生了嫡子来抢尔世子位?”
高澄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地大笑起来,半天才止住笑,气仍未喘匀便又笑道,“姑父真会开玩笑,这千难万难的位子谁要抢?要说是九五之位还值得一抢,”他斜睨着宇文泰,别有深意地道,“姑父说是不是?”
宇文泰也大笑起来,笑道,“子惠真是我知己,与我两两相知。我也只是看着不放心,提醒澄弟而已。”
帐中温暖如春,两个人又喝了热奶汤,都觉得有些热。
高澄本面颊雪白,肤腻如脂,这时两颧又如晕开了的胭脂,比女郎妆后更不知要美几分。偏那一双绿眸子更是顾盼生姿,让人不敢直视。他自己倒浑然不觉,又笑道,“姑父既然如此关心子惠,子惠也不妨坦诚直言,以心相交。姑父从一开始就失了策,只把眼睛都盯在和亲上,岂不想想要想笼络阿那瑰,办法多得是,只此一计,让其孤注一掷,若不得意时尔便要为难汝,至时又当做何解?各思其利,早晚为争利而兵戈相向,当是前功尽弃矣。”
宇文泰一副受教的样子,频频点头,虚心请教的样子。“澄弟所言甚是,兄悔之已晚。澄弟有何良策与柔然相和?”
高澄笑道,“子惠何敢教姑父?姑父连那偷天换日的事都会做,还用子惠来教?子惠不懂人心计谋,不过是视之为兄弟,便待之以至诚至性而已。”这是暗讽宇文泰诱出帝元修西逃之事。
宇文泰一点不恼怒,倒是颇为遗憾的神情。“澄弟之策令黑獭心里感动。只是澄弟与那秃突佳竖子已无见面之机会,如何视之为兄弟,待之以至诚至性?”他像是挑衅般盯着高澄,微笑道,“竖子已被我禁于长安宫中,他性命是存是亡皆看我高兴与否。”
没想到,高澄不焦不燥地笑道,“姑父自己也忘了吗?汝既已入我军帐,还想出去否?姑父的性命也在我手中,是存是亡也要看子惠高兴与否。”他也盯着宇文泰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
宇文泰这时才想起,他和高澄不是故旧相逢,他是兵败被擒,中了高澄的计策劫营失败了。
然而宇文泰忽然也笑起来,“澄弟错了,我并未要离开,只要澄弟肯在邙山大营相陪,黑獭可以一辈子不出去。”
高澄倒怔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宇文泰这时想的是,李虎已率军出函谷关,不日即至。他若真能将高澄拖于此处,李虎必会披荆斩棘,摧城拔塞而势不可挡。
然而宇文泰并不知道,事情早就起了变化。
宇文泰和于谨率军向偷袭东魏军邙山大营时,洛阳城里只留有高仲密坚守。高仲密这时心里也极其不痛快。他离开荥阳到洛阳来拜见宇文泰,原本是想共同商议破高澄大军之策,以期有功于西魏,作为将来的进身之阶。
没想到一腔的热情遭遇宇文泰的冷面相对。别说是赤诚相待,共破敌军了,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时才明白宇文泰之难相处。高仲密感觉自己竟被束之高阁了。
尤其是虎牢关被豫州刺史侯景夺去,宇文泰更是翻脸无情,竟让高仲密去率兵攻打侯景,将之夺回。侯景本就是高王派遣来擒叛臣的,宇文泰让他自己送上门去,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为了夺回虎牢,竟一点不顾他的面子,更别说为之出头了,高仲密心都冷了。
虎牢一丢,高仲密心里更沉重生了警惕。宇文泰见他不去夺虎牢,又让他独自率军去邙山劫故主高澄的大营,高仲密不得不又拒绝了。高澄挟威势而来,他若带着自己的部众去劫营,说不定大部分士卒立刻就倒戈相向了,他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
宇文泰这纯属是利用,根本不拿他的性命当回事,高仲密又岂能不明白。
可宇文泰又再次冷下脸来,把心里的不快都写在了脸上,高仲密当然看得见。宇文泰出于种种原因按捺下来,没有和他翻脸,令他守洛阳,但不用说高仲密心里也清楚,要是再丢了洛阳,他就不用去长安了。
高仲密更没想到的是,越怕有事越有事,宇文泰和于谨刚离开洛阳城没多久,侯景居然率大军来攻洛阳。他对侯景,说实话,心里就先有了怯意。不说侯景心机深有计谋,本就是勇将,若从东魏这儿说,侯景是奉命来擒叛臣的,名正言顺。
他,成了叛臣。不是那怀朔镇兵欲攀附渤海高氏的时候了,他的三弟高敖曹也死了。高仲密在侯景重兵临城的时候,心里突然有点凄凉。
洛阳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劫。
为了将洛阳城攻下,侯景无所不用其极。他知道他的时间不会很多,若不能速速攻下洛阳,待到宇文泰回来,他便退也不是,攻也不是。真若退却,不如当初不来。若再接着攻打,那便是公然与宇文泰相敌对,之前他所做的那些功夫可就全白做了。
但是,面对高仲密这个叛臣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用顾虑了。
侯景带的全是自己的豫州部曲,是多年来用惯了的,只要他将令一出,无不从命。为了将命达成,将自己性命陪上都在所不昔。而随高仲密守城的部卒是随之而叛了国的东魏士卒,这时先就底气不足,导致行事犹豫、迟疑,又岂能大胜?
侯景日夜攻城,一刻不息。攻城战车接连不断地重重撞击城门。又缘城墙下挖深堑欲从城墙下钻入,可里应外合。大风起时,将箭头缚松麻浸油占火射向城头而顺势火攻……凡是能想到的都用到,只为尽快攻下此城。
高仲密本就计谋不如侯景,侯景又花样百出,他只能疲于应付,尚且应接不暇,又哪里能有精神想退敌之策?这时他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什么当初一时意气用事,以至于做了这叛国之臣。
洛阳城破那天,一点风也没有,但是天冷极了。望着洛阳城郊外一片荒芜,高仲密忽然怀疑,明年春草葳蕤时,他是否还能看得见?
天空格外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这么好的天气,让人觉得格外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是一派祥和,没有过什么血腥之事。
高仲密被阳光刺了眼,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眼前浮现起多年前往事。那时高欢从信都而来,攻入洛阳城,弑杀洛阳的皇帝元恭以及他自己从信都带来的小皇帝元朗。
在洛阳郊外给二帝送葬时,高欢哭得如丧考妣,仿佛弑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仇敌。
高仲密记得,那天是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当时他全不把皇帝之死放在心上。怎么会想到今日?
“高刺史。”高仲密忽然听到那阴沉的声音,略含着讥讽。不用说了,就是侯景。
他睁开眼睛,并未理会。左顾右盼,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烽烟未熄,受了重创的洛阳城似乎马上就要坍塌而毁坏殆尽了。
“高刺史还有心情感时伤事?”侯景摆摆手不让人跟着,自己跛足点地慢慢走到高仲密身边,打着量着高仲密发乱衣破被绑缚的样子。
“侯司徒的儿子在高澄小儿手中,难怪为了小儿不惜己命。”高仲密感叹道。他心里想起了李昌仪,心里对高澄之恨加倍。
“听说那鲜卑小儿趁高刺史不在邺都便登堂入室与尔夫人****共寝?已公然将其视为外妇,邺城无人不知。”侯景是专挑难听的说,有意让高仲密心里气愤不已。可他还偏要做出一副格外同情的样子。
“小儿必遭天遣!”高仲密仰天怒道。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主动挨近了侯景放低了声音求道,“郡公与我同病相怜,何不放我性命,我可率兵去杀之,也解了郡公公子为质之辱。”
侯景认真听高仲密说完,连连摇头,满面惋惜,“公已自身性命难保,还想杀高澄?”
“郡公为何不肯放我?”高仲密关切地问。相信这个时候只要侯景提条件,他必是事事应承。
“自然不能放,尔此时杀不杀高澄与我无干,更对我无利。若我斩杀汝,在高王处便是有功之臣,自然受高王厚待。高王正当盛年,鲜卑小儿一时难以接位,我自然有时机对付他。”他瞟着高仲密,不屑道,“仲密兄痴儿也,宇文黑獭此人心冷而谋深,汝竟敢自投罗网。似汝这般痴儿,就算去了长安也早晚一死,不如今日成全万景之功。尔于宇文黑獭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杀之,黑獭必也心里轻松,感念我也。”
高仲密心头大惊,不敢置信地问,“尔与宇文黑獭也有往来?”
侯景不肯多言,笑道,“自然,自然,狡兔三窟也。仲密猜猜万景可有三窟?”
这话让高仲密更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侯景这时得意,索性又笑道,“仲密兄,吾与汝真是有缘分。尔三弟高敖曹,虽死于西寇李虎之手,实在也是我之功也。若不是我将之拒于河阴城外,李虎岂能得这擒杀大魏第一勇将之盛名也?”
高仲密是震惊连连,只恨自己临到终了才明白,怒斥道,“贼子,尔何故阴害吾弟?”
侯景满不在乎道,“谁让他和高澄小儿一心?我既不喜小儿,自然也不喜他。”
只因为不喜欢,就可以谋害一个人,侯景心肠之毒这时才昭然若揭。
没有什么比临终时明白真相更让人悔恨万分。但高仲密只能满腹遗恨地上路了。
利刃划过之际,高仲密腔中喷血,首际落地滚出很远。他一双怒目圆睁,不肯闭眼,但这双眼睛已经看不到侯景满面的得意之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