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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与高澄有三年之约,自然不好破约。但也不能不防,高澄心思精明,颇有谋略,若他动了心思想挑衅,找个理由让主公被迫先启战端,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赵贵手指着潼关。“长安向东过广阳便是潼关,潼关乃长安之屏碍。河桥又在高澄手中,若是其从上党挥军南下,过河桥驻兵于河阴向西而望,潼关便危矣。而况真到那时,他身后还有虎牢,屯重兵以待,又可防我东进。至彼,东寇进可攻,退可守,而我进退皆是举步维艰,岂不是危难重重?”
“虎牢……”宇文泰口中念着,心里想起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宇文护话极少,只不知何时起身,立于宇文泰身后看着舆图。
于谨看宇文泰目中有了神采,心里大感安慰,劝道,“主公,这若真是王思政的见地,倒是思虑周详。主公不防见见他,听他亲述。”
“主公,王思政有为主公守恒农之意。”赵贵说着又着意指了指。
赵贵手指之处在潼关之东,恒农再向东是洛阳,洛阳以东是孟津河桥,河桥之东是虎牢。守恒农等于给长安又加一道屏障,把潼关的压力分解一部分,给了潼关一个缓冲。这么重要又关键之处,是重任中的重任,王思政有这个心思,可见是多么希望被信任,被重用。
其实这是好事。至少说明王思政的心是在这儿的,他并不以邺城为都城,并不以元善见为天子,不以高澄为丞相。王思政是先帝元修的心腹,元修被逐是高欢之恶,他怎么可能再认高欢立的元善见为天子?
于谨和赵贵一样,觉得王思政有此报国之心,应当好好抚慰,加以利用才是。
他们完全没想到,宇文泰心里和他们想的全不一样。宇文泰心里一跳就又想到了那个关于高大将军和宇文丞相会猎于潼关的传言。如果真是这样,王思政守恒农就等于是为高澄守门户。
东寇大军一来,门户大开,东魏军如潮而至,潼关立刻危急。王思政家室、故旧还在邺城,他岂能真的一点顾虑没有?他这一番心思若是换在赵贵或于谨身上,就会让宇文泰大感欣慰。但要放在王思政身上,那就是说不尽的疑虑。
于谨眼看着宇文泰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心里就跟着一沉。正想着怎么转寰,宇文泰已经兀地抬手掀翻了身前的几案,怒道,“既然他有这个心思,这么想效命,又何必非是恒农,玉壁也无人守,令王思政带本部去守玉壁,明日便去!”
赵贵目瞪口呆。
宇文护默默扶起几案。刚才乒乓作响,他已经看到了门口人影幢幢。待到收拾好几案,宇文护回到宇文泰身边,轻缓劝道,“用人权柄出自于上,王思政的分析没错,他有守恒农的心思是想尽心力。但丞相也不是非让他去恒农不可,可另再派人去守恒农,想必王思政也不敢有怨言。”
这叫取其事不取其人。人主的心思宇文护思量得看来已经不浅。
于谨和赵贵总觉有异,但又不能说他错。这个时候宇文泰大动肝火,也不能火上浇油。
玉壁在东雍州,若是东寇自晋阳发兵而来便顺着汾水到玉壁,再往南就是蒲阪,也不能说玉壁不重要。但东魏军一直在虎牢屯兵,又在河桥南北重点布防,总觉这时玉壁不是重点所取之处。
于谨和赵贵都是有分寸的人,便都不再争执了。
长安城外春风乍起,春光明媚,春草葳蕤,这只是几日之内的事。慢长又阴冷的冬天总算过去,春日盛景之下的长安完全变了样子。阴霾总是要过去,就好像美景总也留不住。秋日多思,春日也不见得就无忧。
芳草碧连天,远山在望,春日郊野美如画卷。春风清新,拂过人面,让人心头无比舒适。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会在沐浴春风之中也变得轻松、愉快。李虎就是个例外。对于他来说,与人相约春蒐不过是舒解郁闷心情。哪儿还有心思管什么万物生发时节,以搜取不孕者。
李虎畅快地放马奔腾,许多日子以来都没有这么心里舒畅过了。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北草原上的少年郎,爱骑射,喜交友,那天空海阔,他也无忧无虑。因为特别受到同为武川镇出身的大行台贺拔岳的赏识和喜爱,李虎在跃马疆场之中建功立业。
但是大行台就这么突然死了。贺拔岳大行台一死,让他伤心不已,所以坚决不能接受宇文泰取而代之。宇文泰不过是和他一样从武川镇一直追随大行台,也不过和他一样是大行台座下部将。
合则留,不合则去。宇文泰让李虎佩服的一点是,他并没有勉强他。于谨、赵贵是鼎力相助于宇文泰的,他只能去投奔大行台的兄长贺拔胜,希望拥立。然而事不遂人愿,千回百转,他还是随着贺拔胜一起回到宇文泰麾下,只能以部属从之。
宇文泰为大行台血洗侯莫陈悦,又平了曹泥,总算是让他心里平复了。大行台大仇得报,宇文泰任丞相立志兴魏,他也都看到了。那好,就这样吧。他愿意在他建功立业的关中继续忠于魏室。
李虎的马渐渐慢下来,他大汗淋漓地提着缰绳任由坐骑漫步。回头看一眼,“独孤郎”的影子在天地之间格外明显,他也正纵马向他飞驰而来。李虎想着,估计独孤信的心思也不在打猎上吧?
他很早就相识于独孤信。那时候他的名字叫“如愿”,私下里兄弟叫他“期弥头”。独孤信不是代北人,也不是大行台贺拔岳座下部将。他原是尔朱荣部将,后追随先帝元修。
李虎看着独孤信的马越跑越近。心里暗自赞叹,他可真是姿容美丽、仪态万方。偏偏又特别爱修饰,喜与众不同。只是他突然发现,独孤信泯然于众人之中已经太久了。
都传邺城的高大将军美貌倾国倾城,李虎觉得那是因为高澄个性张扬而引人注目。实际上他心里觉得,独孤信比高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独孤信却不能像高澄那么张扬。只有今天这样装扮得雄奇而个性飞扬的独孤信才是他映像里那个“独孤郎”。
“文彬将军还是胜我一筹。”独孤信跑近来笑道。看得出来他今日倒难得心情愉快。
独孤信个性温润、谦和,内里又坚毅有主见,李虎就很喜欢他这种性格。
“独孤郎不改当年,惭愧惭愧。”李虎也笑道。
李虎和独孤信,不同根不同源,甚至不曾有过同袍之谊。两个人抱负不同,但有一点相同,都不耻于高氏,愿效忠于元魏帝裔。同是柱国大将军,对于宇文泰的态度两个人也基本一致。
但是李虎、独孤信和于谨、赵贵等人是有区别的。
赵贵是宇文泰的坚决拥立者。在赵贵眼中甚至可以只有宇文泰,没有天子。不只宇文泰,赵贵心里所效忠的是宇文氏,视长公主元玉英的儿子宇文觉为宇文氏少主。
于谨和赵贵有相同也有不同。对于宇文泰,自然是忠心用命。但于谨心里宇文泰后继之人未必是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他更希望宇文氏再出能力挽狂澜的继任者。
元氏是柱国大将军里的摆设,贺拔氏与宇文氏关系重重叠叠割连不断,侯莫陈氏位列柱国大将军原因复杂……此外就只剩下李弼。李弼是个腹有权谋,有雄才伟的人,但又特别会隐忍,个性很深沉,不轻易与人结交。河桥之战中也一直以护卫天子为己任,并没有完全倒向宇文氏,但就事论事对于丞相宇文泰也极为尽心尽力。
李虎和独孤信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个性张扬的人,所以导致他们互相青眼,这是接近的渊源。
“久不见文彬如此笑语。”独孤信下了马,向四野张望。
“国事堪忧,无心笑语。”李虎也下了马。他看着独孤信依旧挺拔雄壮的背影,别有深意地问道,“如愿就心里无事吗?”
独孤信立刻转回身来,笑道,“文彬多虑了,凡事事缓则圆。大丞相新丧妻室,难免颓废,过些时日自然也就好了。文彬何以心急如此?”不得不说,独孤信的个性是过于沉静和缓了一些。有些事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他性坚毅却不果决。
“如愿如今跟着柱国大将军已经是功成名就,自然性子也沉缓了。只是如愿难道不见,天子病弱久在病榻不起,大丞相也颓废了数月有余,太子监国又年轻浮躁,柔然世子心生不满,高大将军虎视眈眈,吐谷浑与我不和……如愿还觉得事缓得下来,圆得下来吗?”李虎连连质问。他心里忽然想,当时贺拔岳大行台在日,关中一体为政,无异于自立,后来自宇文泰继任后便事出连连。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而宇文泰却在这个时候颓废了。
“文彬将军是惊世之才,有辅助大丞相之心,我自然明白。”独孤信倒没有跟着李虎着急,还是缓缓劝和。“事也急不来,天时不至,待到了时机,自然有解决之法。吾等不过是陈力就列,尽心行事,以待来日之用。”
李虎也把刚才的激烈心思收了收,平静了心态。“如愿说得是,是我性急了,不该如此。”李虎确实觉得自己的性子欠缺磨练。如果他能够像李弼一样沉得下心就会很好了。
“大丞相恢复也需时日,听说已经命王思政去守玉壁,以备不时之需。”孤独信随口道。“只是王思政这个人性子太倔强,不知变通。”
“是啊,大丞相这吩咐只有于、赵两位将军知道。我等岂能如同他们二人入相府如同出入自己家。”李虎叹道。“也难怪王思政的心事要说于赵贵,再转述给大丞相。怕是他想见大丞相,大丞相却不想见他。”
独孤信一边听一边忽然抬头张望,回头道,“文彬兄,我刚才见一故人,不知道是不是往此处来。可要一同过去瞧一瞧?”
李虎想,独孤信的所谓故人,当是洛阳旧都而来的旧臣。尔朱氏旧部已归高欢,他自然不愿再多交往。能在心里列为故人的无非就是当日一同追随先帝元修而同立庙堂的臣子。
李虎不禁好奇问道,“如愿说的是谁?”
独孤信已上马,笑道,“文彬兄见了便知。”
李虎不再问,也跟着上马。
然而两个人还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不远处两骑也是无人跟从,正奔此处而来。那马上的人居然是侍中斛斯椿和刚才他们正议论的王思政。这两个人当日都是先帝元修的心腹,一同追随元修从西出关中。先帝已逝,两个人这时同为西魏之臣。
王思政自恃有才,却一直不得重用。斛斯椿在乱之中纵横摇摆却始终屹立不倒,也是个人才。不管恃才傲物还是心思摇摆,至少王思政和斛斯椿两个人都是心里有底线的人,况且这时都是一心想辅助宇文泰,尽忠于元宝炬和邺城高氏相抗衡的。
这是独孤信能与此二人相言语的一个重要基础。
李虎则纯是好奇。
“独孤侍中!”斛斯椿马跑近了,他在马上大声笑语,仿佛看到独孤信是让他很开心的事。
独孤信和斛斯椿在洛阳时倒没有什么格外的交往。只是同出于此渊源,又都是先帝元修的臣子,这时真有相逢一笑抛旧事的感觉,反倒觉得亲切。
一边王思政,一边李虎,都默默跟了过来。王思政是不开心,李虎是观望。
“斛斯侍中别来无恙?”独孤信也笑道。他这时已经先下马。
其余三人都下了马,一个接一个,慢慢围拢到一起。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各有心思,各为其主,但又在这个危急时刻有**同的微妙心思。就是这种奇怪的微妙心思把这四个人暂时相聚一处,形成一种暂安的和谐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