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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在颈,宇文泰全然没有感觉般对其视若无物,冷静地盯着高澄。
高澄虽持刃以对,但也没有再下一步的动作,绿眸中幽光闪闪地盯着他。
“澄弟为何不杀我?”宇文泰微笑道。锋利的薄刃贴着他的肌肤,好像只需要轻轻一划就能把他的脖颈像纸一样轻易划破。
“西贼不灭,杀汝何用?”高澄的声音极冷,就像他此刻的目光一样。是啊在他眼里,宇文泰究竟还是个西贼。
“姑父又为何不杀我?”顿了顿,他究竟还是忍不住想问,他究竟还是想知道。好奇心使然,宇文泰明明可以杀他,也可以带他回长安,他是有意放过他的。
“谢澄弟当年洛阳放行之恩。”宇文泰的一双寒如星的眸子里带上了一缕暖意。
高澄一怔。他要在脑子里搜索一刻才想起来,宇文泰是指当日他在洛阳被赐婚,尚长公主成了驸马都尉。大丞相高欢有意留他在洛阳,他执意西去时的事。放宇文泰回关中,高澄从未后悔过,当日也不并是刻意安排,没想到会有今日之果。
可是宇文泰这个回答究竟还是太让他意外了。当年他们相逢意气,谁都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冰冷无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变了。
高澄醒悟过来,看着宇文泰。就在他以为他们都变了的时候,他又变回来了。
“年深日久,姑父不必再记得。”高澄心里不知是何味道。他们在建康初相识,数年以来时而若敌,时而若友,或许在自己心里都不能明白究竟把对方是当成对手还是朋友,或者还是兄弟?
“澄弟当日放我回关中,是想与我光明正大地对决,今日我亦如此。”宇文泰坦然道。
他有过多少次能杀高澄的机会?可是真正下了决心的时候又有几回?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不想就这么杀了高澄。
高澄慢慢收回了匕首。他心里何尝不是和宇文泰想的一样?
这时陈元康已经到了近前,看到高澄收了匕首。宇文泰下马,他按住了马上的高澄,示意他不必下马。宇文泰没再说话,却挥鞭抽在马股上。那匹马驮着高澄便向着陈元康这边奔来。
宇文泰立于原地,举目相望,看着马上高澄的背影。
陈元康没再往前,看着高澄向自己这边而来,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宇文泰,心里第一次有点佩服这位西魏的大丞相。
这边李虎、独孤信大战高敖曹已露败象。一直旁观的侯景突然看到远处高澄的马跑过来,后面还跟着陈元康。侯景见机也急忙纵马迎上去。高敖曹见高澄回来,不再恋战。少主伤而兵士已散,这个时候应该收拾残兵、保护少主退归,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定下来再做下一步的计划。
李虎和独孤信也收到了大丞相收兵的指令,便没有再追,随着宇文泰退去。
这一战,东魏军大败。原本为了取仓粟而来的西魏军虽无任何优势,却趁这个机会主动进攻,居然取得了大胜。当时东魏军丧甲士、弃铠仗,狼狈而退。宇文泰带领西魏军回师渭南直奔洛阳、蒲坂。梁州、荥阳、广州等河南诸郡皆望风归附,西魏在要地控制权上已经有了极大的优势。这真是意外的大收获。
初秋的长安美不胜收。
夏日的躁热以及因此而给人带来的沉浮不定的心态已经都减弱、消退。秋日的长安城安静而凉爽。天空湛蓝,一丝云都没有,秋空又高又远,这种宁静之美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大丞相夫人,长公主元玉英今日没有在佛堂中,看着园子里那一泓宁静的湖水在心里感叹时光之流逝。今日天气格外晴朗,她也难得有心境能独自享受安静的一刻。往日里诵经,其实都是在用一种心态去压制另一种心态。往往需要自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自己强迫自己心态宽阔平和。
沙苑大胜的消息是夫君宇文泰特别命人专意回长安送信给她的。书信是给她一个人的,不只有书信,还有翠柳数枝,这是夫君回师时在渭南亲手种的柳树。宇文泰特令西魏军将士人人植柳,以此特念沙苑之大胜,希望能留住士气及威势,等待来日再攻克邺城以统一社稷。
“夫人!夫人!”安静的园子里忽然传来一个带着惊喜的呼喊声。这声音打破了元玉英的遐想,她迅速地回过神来,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去。不用看也知道是南乔。
元玉英刚才怕不安静,把所有跟着她的奴婢都支开了。这时南乔及她身后的几个奴婢,又是许多的人急匆匆而来。元玉英心里不得不叹息,难得有这么心思安定的一刻,又被打断了。如果不是因为沙苑大胜,她又怎么能有心情坐在这儿观赏秋景?
“夫人!”南乔原本是稳重的人,很少有这么喜形于色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元玉英面前,不等元玉英问,先行礼,然后笑盈盈地道,“夫人,郎主要回来了。”她知道这是长公主一直等着的消息。
“你怎么知道?”元玉英不解地问道,因为夫君并没有再命人送信来。“夫人,先前归期不定郎主不便送信来。如今定了凯旋之日,郎主又怕再送信反倒慢了,特命人日夜兼程赶回府来特意禀报夫人。那跟着郎主的兵士现就在府门口,夫人见不见?”
心里感叹夫君细心,元玉英心情很好,既然是一句话的事,也就不一定非要叫来亲自询问了。便命南乔给那人赏赐及如何安置。南乔答应着,又道,“还有宫里来的一位内臣,得要夫人见一见。”
“什么事啊?”元玉英心里立刻一紧,不由得便从原本坐着的石床上站起身来。
“主上说大丞相凯旋而归,天子当亲迎至郊野。主上令内臣来请长公主入宫商量此事,还要请夫人随同一起去迎接大丞相。”南乔把从那个宦官处听来的都一一说于元玉英。
南乔是长公主的心腹,替长公主掌管着半个大丞相府。这宦官也是常于宫中府中往来传消息的,所以南乔能知道得清楚。
元玉英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觉得扫了兴。可是在她心里立刻起了警觉,于是已经在转念间心里有了主意,只从容吩咐道,“此刻不必见了,命他再候一刻,我便入宫去见主上。”
南乔等人便明白,立刻簇拥着长公主去更衣、梳妆。
长安魏宫,皇帝元宝炬所居住的昭阳殿庭院里被阳光洒满了。谁都不知道,高大阔朗的天子寝居从外表看来既辉煌又有威仪,是何等的壮阔。可是昭阳殿的里面几乎一年四季都是那么阴郁,那么冷清。元宝炬非常不喜欢这个地方。此刻他就正立于庭院中享受和煦的阳光。
石榴花开尽了,原本还剩最后的那么几朵,长在仍然绿叶成荫的树枝上,格外显眼。只是今日一早醒来,那最后的几朵石榴花也落下枝头,在还没有萎地成泥之前仍然是火红而耀眼的落英。
元宝炬抬头仰望湛蓝的秋空,不知是什么鸟长鸣几声缓慢地飞过,不一会儿就越飞越远悄失在蓝色的天空中。元宝炬的心头更加惆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也打不起精神来,按理说是这是该高兴的时候。
“陛下,大丞相夫人来了。”一个宦官足下轻盈地急趋至前,轻声回禀元宝炬。宦官们都知道皇帝喜欢安静,没有人敢不尽心服侍,忘了皇帝的规矩。
元宝炬一惊,立刻抬头望去,果然隐约看到了长公主元玉英的身影。“快请夫人进来。”元宝炬打起精神,恢复了一个天子该有的仪容及表情,一边向宦官吩咐。
听到皇帝那个“快请”,宦官速速退下。
不一会儿,元宝炬就看到了一个着深色常服的贵妇仪态端庄地缓缓而来,正是长公主元玉英,但现在宫里都称她为“大丞相夫人”,以避免想起她的弟弟、先帝元修喋血宫庭的那一段往事。
元宝炬仔细看,大丞相夫人元玉英比以前发福了些。这个“以前”是指她在洛阳与宇文泰刚刚成婚的时候。那时候的长公主元玉英是倾国倾城的绝艳佳人。现在因为接二连三地为宇文泰生儿育女,又年纪长了几岁,难免就发福了。面如满月,再因年龄成熟,经历和阅历使然,让人有感觉的不再是她的美貌,而是端庄高贵中的那一缕含而不露的威仪。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元玉英这样有威仪。也许正是因为她与夫君宇文泰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而不知不觉就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威仪感。
元玉英已经走到皇帝近前,对着皇帝恭敬而从容地行跪拜礼。
“夫人不必多礼,一家人私下见面,何必拘紧?”元宝炬抬手虚扶了扶,表示他是在亲手扶元玉英起来。早有一边侍立的宫婢扶起了元玉英。
“大丞相凯旋而归,按礼制孤当亲迎于郊野……”他刚说了一句,又改口问道,“夫人想必已经知道吧?大丞相三日之后就要回来了。”
“是。”元玉英回答了皇帝的询问,但没有就郊迎一事多嘴。
“大丞相凯旋而归,按礼制孤当亲迎于郊野,”元宝炬又重复刚才说的话,“三日之后,夫人就与孤一同出城去迎接吧。”元宝炬一边说一边看着元玉英,他觉得她心里会非常高兴。
“多谢陛下如此思虑完备,妾感激不尽。”元玉英先谢了恩,但她主意早定,况且她从来不是会犹豫善变或是反复无常的人。“兵者国之大事,既然凯旋而归,陛下要亲临郊迎也是国之大典,妾是妇人之身不宜涉于其中,乞望陛下见谅。”元玉英非常谦恭、委婉地谢绝了皇帝。
元宝炬有点惊讶,一时没说出话来,他看着元玉英一瞬之后有点别扭地道,“夫人比别人自然不同。”
元玉英依然谦谢道,“都是陛下子民,没有不同。妾也不敢乱了陛下规矩,妄参国政。”
元宝炬也没有再坚持,踏着足下还依旧鲜艳的落英,扫视庭院中早已熟悉的景物,如闲聊般道,“丞相为社稷忧劳,孤在宫中坐享其成,心里实在不安,不知如何才能为丞相解忧。”
元玉英依然恭敬侍立,听元宝炬的话,知道他心里始终疑虑先帝元修之死,怕自己也是这样下场。元玉英和元宝炬单独见面的机会不多,不管怎么说两个人心里都还念着同为元氏帝裔,一脉所出。
“丞相若能为国之柱石,扶社稷以助主上安天下是妾夫君之幸事。陛下对丞相以社稷之重相托付,又深信不疑,丞相已经感念主上隆恩。若有一日天子能垂拱而治,妾夫君必当欣慰之至。”元玉英劝慰道,她能看得出来,元宝炬的眉间隐忧很重。
原本元玉英是自信的,她的夫君当初逼死了她的弟弟、先帝元修,并不是要篡逆,也因为她的弟弟实在太不成器。况且形势使然,或许宇文泰当时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但就在元宝炬刚才一问的时候,元玉英忽然又在心里产生了疑问。
社稷分裂一来,国贫民弱,天灾连年,是她的夫君为国之擎天柱石苦苦支撑。理朝政,完军备,兴教化,拓疆土……文治武功,带着原本国力虚弱的大魏一步一步顽强走到今日。也难怪只安于座上的皇帝元宝炬心里会恐惧。天大的功劳,就算是宇文泰心里没想什么,那些督将,那些文臣,他们心里会不会想什么?
元玉英心里走神的时候,皇帝元宝炬扫了一眼都站得远些的侍宦宫人,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长公主可知道,废后……乙弗氏,她还好吗?”他怕元玉英听到“废后”这个称呼一时不能明白,又特意叫出了“乙弗氏”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刻在他心里,总在夜半无人时浮上心头,甚至让他彻底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