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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一吹,陈元康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但略微清醒了些,眼看着高澄走到他近前。
“长猷兄,汝安好否?”世子高澄看陈元康用手扶着身边的树干,微微佝偻着身子,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他也扶了陈元康的肩头,俯身低下来歪了头想在黑暗里看清楚他的面孔,一边问道。
“世子,”陈元康抬起头。可能因为他自己就是一身酒气,所以他也嗅不到其实高澄也同样是一身浓重酒气。“切不可听黑獭之言。”陈元康微喘着,显然他并没有高澄那样的海量,之所以看不出来他醉得厉害,其实是因为内里强撑着不肯倒下丢人,这就是陈元康的个性。
“长猷兄,我知道。”跟陈元康,高澄就不必再假扮高深莫测了。他其实也觉得心跳得厉害,面颊烧得厉害。他直起身子伸手抚了抚面颊。他早就注意到了宇文泰身边于谨的神色,甚是平静,总觉得和宇文泰的曲意相求有点不相谐。
陈元康也扶着树干直起身子,深呼吸了几轮次,定了定神,看看前后无人,低语道,“世子,黑獭所谓想退保陇右,说是为大王镇守,绝无此道理。他若是真心归附,何来的挑剔之理,自然应该跟着世子回邺城。陇右天下富庶之地,况盛产名马,他岂不是为己之私吗?若是世子不能令黑獭同回邺城,就杀了他以绝后患。”
高澄听了也觉得一时弄不清楚宇文泰是真是假。也不能离开太长时间,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向陈元康道,“长猷兄放心,我看那黑獭也饮了不少酒,难道他真能是海量不醉。我今夜便约他同榻而眠,一定问出虚实来。”说罢便抚了抚陈元康,转身重新打起精神来又向中军大帐走去。
陈元康没想到世子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主意,想想两个男子同榻而眠,尤其是世子这样的绝色尤物,真不知道宇文泰到时候会怎么样。但不管怎么想,陈元康都觉得这是件毛骨悚然的事。
高澄回了中军大帐,进门就先留意用目光一扫,只见于谨正伏在宇文泰身边替他抚着背,宇文泰垂首用手撑着额角,略有颓势的样子。
崔季舒和崔暹叔侄早就醉得厉害,只能勉强把持着不至于过于失态。
“思敬,黑獭兄可是醉了吗?看来传言不可信。”高澄一边说竟没有回自己的座席,径直往宇文泰身边走来。
“大将军,我主公怎及大将军海量,又连日忧劳,今日是大将军有命而不敢辞,只怕已经是醉了。”于谨请道,“大将军且让我主公先去休息,待来日再饮,可好?”说着他便看着高澄等待吩咐。
高澄看看宇文泰还是垂首支额的样子,好像确实不胜酒力,便笑道,“黑獭兄真醉了吗?”又抬头看看于谨,“思敬,汝只管先去安寝。我与黑獭兄久不相见,今日又实属难得,我便与兄同榻而眠。汝等还有何不放心?”
于谨看着高澄,像是没反映过来。半天才明白,暗想,难道这位大将军还有龙阳之癖?于谨终究还是个老实人,不知所措地问道,“这怕不妥吧?”
崔季舒和崔暹也好像一下子就被高澄的话惊醒了,崔季舒惊异地看着高澄。崔暹却面上阴晴难辨。
宇文泰抬起头来,看高澄正笑看着他。他心里也一惊,便推脱道,“实在是不胜酒力,恐扰了弟安寝。”
高澄却不肯放过他,笑道,“既是兄弟,何为彼此?”
宇文泰偏是心里和高澄一个主意,暗地里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以探虚实。他直视高澄,唇角微微一弯,一抹轻到看不出来的微笑拂过面颊,安然道,“也好,久不相见,如此机会怕此生此世也难再得,就依澄弟所言。”
两个人离座起身,宇文泰暗中轻轻推开于谨的手。
高澄的寝帐也一样是大而华丽,既便是隆冬,火盆极旺帐内暖意融融,听着帐外北风呼啸很容易让人放松,也因此容易困倦。帐中灯光并不暗,高澄和宇文泰两个人共眠的那张榻也不能像在府第里那样有床帐,所以对面而卧的两个人都觉得看对方过于清楚。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对方,感觉既奇怪又兴奋。
宇文泰看到高澄披拂在枕上的发丝厚重如云,又一丝一缕乌亮顺滑,如上好的丝帛一般。他长长的发丝几乎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高澄穿着玫瑰紫色的中衣,衣领处半敞半合,露出里面雪白的颈和胸口。在乌发和玫瑰紫色中衣的映衬下,如羊脂美玉般的肌肤格外白润有光泽。洗漱之后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去了不少,代之以清凉又甜中带苦的淡淡清香。高澄那双美如暗绿色宝石的眸子仿佛能熠熠生辉,正意味偏长地看着他。
宇文泰的头发是用银灰丝带束着的,并未散开。只是白日又是行军,与高澄斗剑,再饮酒至夜,此时又辗转枕上,而显得略有凌乱。些许乱发拂于额角鬓边,添了些不羁之意。宇文泰穿着黑色中衣,这颜色在此时显得神秘而深不可测,甚至带着点邪魅的味道。他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还有浓重乌黑的剑眉都与身上黑衣遥相呼应。他身上的酒味也被洗漱掉了不少,此刻剩下更多是原始蒙昧的雄性气息。
“澄弟还不困倦吗?”宇文泰盯着高澄问道。
“姑父演了这么久就不累吗?”高澄也盯着他问道,“难道姑父还要接着演?就不能直言相告,究竟为什么来蒲坂?”
“自然是为了来见兄弟。”宇文泰这时看起来一点醉意也没有,那种微笑又自信的样子唤起了高澄的记忆,让他想起在建康,在长江边第一次见到宇文泰时候的情境。
高澄绝对不是个会在别人身上用心的人,但是和宇文泰的初见让他映像深刻,记忆至今。
两个人都沉默了。谁也不曾想到从建康到洛阳的惊天之变,大魏分裂东、西,邺城、长安分为国都,世事难料,他们竟然各自成了把持一方的权臣,成了对方最强的对手。他们还是兄弟吗?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更是不约而同想起了同一个人。
“侯景为何不来?”宇文泰盯着高澄直言相问。
“易位而处,兄长会放心他来吗?”高澄反问,一边在枕上换了个姿势。宇文泰一直一动不动,高澄距离他更近了,一双极美的绿眸盯着宇文泰,他们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宇文泰心里轰然一动,眼前这人实在是太妖孽了。
“弟是在养虎,不怕终成遗患?”宇文泰的声音低沉下来,完全是一副为兄弟着想的样子。
“不养着还能怎么样?真杀了他不成?他的妻儿可还都在我手里,这不是赶尽杀绝吗?跟着父王的那些旧臣岂不心冷?姑父不是真的醉了才出此言吧?”高澄语气越来越轻柔,完全与这讳莫如深的明争暗斗不相衬,竟用这样的语气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无端让宇文泰身上一冷。
高澄说着竟还真的伸手过来,用白晰修长的手指触上宇文泰的唇角,“姑父醉得不轻,不然不会给兄弟出此下策吧?”他的手指微凉,极轻地在宇文泰温热的唇上划过。
宇文泰看他眸子里幽深冰冷的绿光,不知怎么,面对如此倾国倾城之人竟让他想起来草原上月夜里狂吠的孤狼一样让人心惊胆寒。而他的手指给他的触感像是温润微凉的美玉,正好缓解了此刻酒意给他带来的灼热感,舒服极了。宇文泰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高澄的手。
“澄弟,还是杀了他更好些。也许眼前有些小麻烦,但总比以后有大麻烦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更好。”宇文泰语气镇定、沉稳自如,面颊慢慢涌上嫣红,附着在浓烈的男子气之上。他已经有点气息不继了。
他的手略有粗糙,他的手细腻如脂。两个人平静地看着对方,点漆般的深潭对着幽深的绿宝石,暗中都拼尽全力以腕力相较。
“不着急。”高澄笑着低语道,“何必急于一时?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姑父既有此心,我便与姑父约定,来日侯景欲成大患,姑父与我联手图之,可好?”
“就依澄弟所言。”宇文泰淡定答道。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不可抗之力压下来,高澄已经大笑趁他分心作答时大力把他的手腕压了下去。
高澄大笑,宇文泰看着他不语。片刻,高澄才止了笑,欲把手从宇文泰的手里抽回。谁知宇文泰却用力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凝眸问道,“当日我与妻子从洛阳回关中,澄弟放行之恩不敢忘。今日我想问,澄弟可悔矣?”
高澄也凝视着他,认真一辨,总觉得宇文泰眸中尚属坦诚,便也直言问道,“无悔。我只想问兄长一句,三路大军直逼长安,欲成合围之势。如此紧要关头,兄长如何会有闲暇从广阳到蒲津关来探望弟?”
“和澄弟一样,以身为饵,欲守潼关保长安,然后安定关中,徐图天下。”宇文泰毫不迟疑地吐露真言。
高澄凝视他一刻,笑起来,笑得清脆爽朗。
宇文泰也觉得痛快淋灕,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慢慢放开了对方。
这一夜寝帐中灯火不灭。
舜帝庙,帝王冢。
第二日是个天阴欲雪的日子,前几天的阳光普照完全没有了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好天气出现。蒲坂城外的高垣上座落着舜帝陵冢,此时在阴沉的天幕之下,带着尘土的北风中显得格外沧凉而有历史感。
帝陵阙外,只有陈元康和于谨各执一边而立,等着各自的主公。两个人都是深沉寡言的人,谁都没有和对方说话。
于谨心里暗自回忆着凌晨时主公宇文泰从大将军高澄寝帐中出来对他的吩咐。中军大帐和高澄的寝帐都陈设得华丽儒雅如公子书斋,他由此便直言而断,这位大将军正为钓他而来,以迷惑视听。如今一时得逞正在骄矜得志,命于谨暗中传令给广阳的骠骑将军赵贵,先放出消息到窦泰军,说大丞相回长安拜见天子,意在说服天子退保陇右之地,以此消息更增窦泰轻敌之心。暗底里速速驰奔潼关,集中所有兵力,抛开辎重,轻骑奇袭,务必一战击溃窦泰,然后回师蒲坂。
陈元康看了一眼于谨。他和于谨算不上熟识,于谨的行事他昨夜已经探知大概。总觉得于谨和宇文泰一样,都不是那种轻易会把握不住自己的人。所以对于昨夜宇文泰和于谨醉得那样,他心里格外怀疑。可是又把握不准他们究竟在这一日夜中间又暗中密谋了什么。昨天夜半,世子已经令他命人速去潼关给窦泰送信,让他勿要轻敌冒进,不要急于一时。
陈元康又转头来看一眼那边同样守阙而立的于谨。这时于谨也恰好向他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又都从容地把目光闪开,继续想着各自的心事。
荒草凄凄,舜帝的陵冢巨大无比。高澄和宇文泰并立于陵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