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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直言无妨。”高欢知道萧正德有事要说,他心里也大约猜得出萧正德要说的事与和亲有关,可是大丞相完全想不到他自身已被牵涉其中。
高欢和高澄父子二人都安坐不动,齐齐地把目光放在了萧正德身上,镇定冷静地等待着这位大梁皇子要说的话。
可是萧正德一下子被震慑住了,若说色厉内荏、欺软怕硬恐怕没有人能比得过这位临贺郡王。此时他骤然觉得嗓子又干又紧。看了看大丞相高欢,又看了看大将军高澄,可是这父子二人都是极有城府的人。当然若说没脑子第一自然也是临贺郡王,于是萧正德冲口而出道,“大丞相,大梁皇帝之孙溧阳公主与大魏和亲之事,臣已思虑周详,愿意以溧阳公主与大丞相结秦晋之好,将梁、魏两国永结盟好之意昭示天下。”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高欢,其实连自己都被自己冲口而出的这些话吓了一跳。
高欢却听到了好像没听到一样,不动声色地瞧着他,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似的。
高澄听了这话猛然直起身子,不自觉地蹙眉以探究的目光看着萧正德。只是萧正德的注意力全在高欢身上,显然顾不上研究高澄是什么神态。而高澄也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舒展了眉头,慢慢又跪坐了下去。
“这么说来,这事殿下便可替梁帝做主?”高澄声音极柔和地缓缓问道,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他心头的别扭,瞧他神态听他语气倒好像是在闲谈什么并不要紧的事似的。
高欢还是一语不发,任凭儿子发问直指要害。
“呃……”萧正德被高澄这问题问得一时语塞。他忽然想起来,溧阳公主精通诗词音律,又生得美貌无匹,祖父梁帝甚是宠爱太子萧纲的这个女儿。自己在皇帝和太子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么贸然把溧阳公主许嫁给高欢……
萧正德喉头一动,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此时方觉得高欢目中虽无锐利逼视,但是那种极镇定和冷静的眼神更让他承受不住。
“殿下这一番好意实在是让人感动。”高澄已经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竟然开始恭维萧正德,“为了两国结盟,竟然能想出如此妙策。念及殿下公心一片,梁、魏两国君臣怕都要感念殿下。”
高澄的话提醒了萧正德,他心头一亮。的确如此,自己也是为了大梁社稷为了皇帝和太子,若是能用一个溧阳公主换得北境安定,这有什么不可以?相信皇帝和太子也都是明白人。
“这是利于两国社稷的大好事,想必父皇和太子没有不许的。”萧正德解了心中忧虑,说话就开始有点又趾高气扬起来,面上浮起不自觉的笑意。
“不错,殿下所言极是。和亲是好事,只是难为殿下竟肯如此让溧阳公主屈就。家君既已有嫡妃,公主便只能居妾室,殿下真是大度,令吾深为感佩。”高澄笑意盈盈地向萧正德道。
萧正德被激得面色尴尬,但是很快便心头灵机一动,他不自觉地干咳了几声,略有结巴地回道,“大将军真是爱开玩笑,蜀汉先主烈祖昭烈帝之前尚江东吴侯妹妹也是为正妃的,未曾听闻过令其居于妾室之位。”萧正德不自觉地看看高欢,想从高欢的表情里探究他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必大丞相也亦然。”
高欢终于开了口,似笑非笑淡淡道,“临贺郡王倒是比大将军更爱玩笑,老夫岂敢有昭烈帝之雄心?”
高欢一句话一语双关,但不知道他是表明自己未敢有代汉称帝的雄心,还是未敢有以老夫娶少妻的雄心?只是他的态度已经让萧正德被噎在当场了。
萧正德干脆心一横道,“溧阳公主是大梁皇帝和太子的掌中明珠,想必大丞相也必定不会委屈了公主。不如大丞相重立公主为嫡妃?”萧正德惴惴不安地看着高欢。他完全忘记了高澄便是他想让大丞相废了名分的如今的正妃娄氏所生。
“大梁是诗书礼乐周备之域,如今竟然连这个也不讲究了吗?竟忍心让公主做继室?”高澄慢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这话倒让萧正德不好回答了。大丞相高欢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是拒不接纳之意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大将军高澄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显然也是对这事极不赞成的。萧正德知道高澄说话的份量,既便他再没脑子,也自诩是大梁的大皇子,一时且做不出来那种把皇室的金枝玉叶硬塞给大魏的事来。
“殿下的一番好意大魏必然领受,不会让临贺郡王在梁帝处失了面子。如今大魏和大梁一北一南能如此通好,多亏了殿下往来奔走。至于和亲的事,将来必定为公主择一佳婿,不使公主受委屈才好。”高澄说起来公事公论,他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了。
萧正德没听出来“往来奔走”之意,但高澄说不会让他在梁帝面前失了面子已经是直指他心中要害,他也无话可说了。而为溧阳公主的将来,既然大将军亲认了和亲的事,也做出了“择一佳婿”的承诺,这本身已经让萧正德心头笃定地认为答复满意了。
他忽而又想,也许这事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公主和大将军的事其实不管是在梁国,还是在魏国,都已经是明里不说、暗里传遍的事,还不如等到大将军正式继任之后让此事顺理成章地做实了更好些。毕竟大丞相年纪渐老,大将军继任也是早晚间事了。
脑子里一时转过了这么多念头,萧正德已经觉得满意,欣然告辞而去。
萧正德算是离开大将军府了,但是高欢和高澄父子二人却都没有一丝轻松之色。高欢自然是不会去送客,倒是高澄一改倨傲的性子,仍然笑容可掬地将临贺郡王萧正德送了出去。
过不了片刻独留在这个小院落里的高欢便听到了院门口轻微的脚步声稳稳地由远及近,接着门口有极轻的说话声,仆役唯诺之声连连,倒还略响亮些。接着便看到院门被推开,儿子高澄已经走进来。果然并没有仆役跟进来服侍。高澄反身关上门向立于廊前檐下的父亲高欢走来。
高欢已经极敏锐地洞察到了儿子眼底深藏的一丝淡淡的懊恼。虽然他看起来是那么淡定、镇静,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知子莫若父,即便他隐藏得再深,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大将军若是真想留下梁国公主,就是把她立为皇后也未尝不可。”高欢不知是真是假地道。
“儿子不想。”高澄却斩钉截铁地回复了父亲。
他的语气在一瞬间有点像是在赌气,又有点像是心头藏着无名火,不知道该从何处发。但也只说了这一句,高澄便闭了口。高欢倒不急不火等待般地看着儿子。高澄果然很快便神色缓和过来。
他抛开刚才的话题,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树荫下踱了几步道,“入邺城以来,大丞相侍君格外谨慎守礼,令百官敬服。且施以仁政,减赋税、轻徭役,与民休息。”高澄一边说一边又不急不徐地慢步至父亲身前,停下来,看着父亲极平静地道,“如今幽、瀛、沧、青傍海四州以煮盐所得儿子心里已经大略算过,可全大人以此周赡军费之心。此外,诸州也都按大人所命在滨河、津梁处置仓积谷。一旦有所需,便可转漕供军旅以防饥馑。大人如此殚精竭虑,又如此‘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想必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就急着要‘道千乘之国’了吧?”
“大将军不必替老夫算计,倒不如说是老夫替大将军奔走。”高欢淡淡道,看不出是喜是嗔。尽管他这时心里已经是喜之甚也,甚至是安慰之极。
高澄没说话,看着父亲,似乎一时没听明白父亲的话,又似乎是心里在想什么而表里不一。半天才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大将军是恐天子家事?”高欢闲聊般道。
“天子家事既是国事。”高澄撇开这个话题又道,“儿子恐庙堂上不清静,若是内外勾结便要生大祸患。”
邺城多雨。
过了盛夏,渐渐入秋,几乎日日不是大雨就是小雨。虽然秋雨不比春雨珍贵,又是连绵之势,但是以邺为都的一半大魏江山至此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尤让人欣慰的是民间一片颂圣之声,朝堂也是一片安静祥和之气。只是不知这颂圣颂的是何人之德,安静祥和又是屈于何人之威慑。
这一日天气骤然变冷,夏日暑气全消,完全深秋况味。一大早就开始下雨,雨势先大后小。从如瓢泼般的倾泻而下到细细密密绵绵匝匝地渗透下来,再到后来便是雨丝疏朗,细如银针,似有若无了。
凄风冷雨中,有一骑出了邺城,打马扬鞭地直奔铜雀台而去。马上的人显然并不是精于骑术的骁勇武将出身,但是他略有肥胖的身子还算是能控驭灵活。这人便是黄门侍郎崔季舒。
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是花繁叶茂、浓绿成荫的夏日景象不减。出了邺城绿野平畴一眼望不到边。只要稍为留意就能看得出处处是缀实累累、枝桠弯折的待收之象。崔季舒当然顾不上留心这些,在他看来等渐行至荒草茂盛、全无人烟的野意横生之处时才慢慢地降低了速度。眼看着一处又一处残垣断壁掠过,心里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大将军喜欢来这个地方。
崔季舒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铜雀台下,勒住马,极利落地跳下来,随手把手里的一支皮鞭递给了守在台下迎上来的仆役。显然这仆役是极为熟识崔季舒的,并没有拦阻他。崔季舒便急匆匆地抬阶而上。
细雨如丝。
“郎主!”崔季舒微喘着上到铜雀台顶,一眼便看到一个翩翩青年公子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回头来瞧。
崔季舒忽然发现,郎主大将军高澄并没有穿官服,也不像从前着袴褶、辫发飞扬的随意样子。虽然头发束得算不上一丝不苟,但一顶白玉小冠又将他原本性情倨傲、高调的感觉变得亦正亦雅。
高澄穿着并不见奢丽的宽袖白衫,月色两裆,清新的颜色在秋风中给人心头添加了一抹暖意。加之其无人能匹的倾国之容色,如今逐渐又变得气质沉静、儒雅,更像是个只知读书的饱学世家公子。可是崔季舒却在高澄一回眸之间立刻便一眼看出,郎主的心情并不像他的衣饰颜色那么简单、明快,他眼中有一丝忧虑。
“你是黄门侍郎,怎么不随主上一起出城去送梁使?”高澄正色问道,说着他已经走过来。一刹那间已经恢复了那个镇定、果决的辅政大将军。
“折柳送别其实用不着主上驾临,更轮不到叔正,郎主为什么不去?”崔季舒半开玩笑地道。
“我去做什么?”高澄还是正色道,“主上自然有他的心思。”
崔季舒向刚才高澄所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即便铜雀台已经残损不如当初,但此刻看来仍然是危楼尚高。凭栏而立,借以地势,能远远地望见邺城,只是不知道郎主站在这里是否真的看到了邺城的城门外梁史离开的情景。
“郎主放心,主上再没有私下见过公主。”崔季舒忍不住脱口道。
高澄却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你难道没看出来,主上的心思早就不在她身上了。”
“叔正只知道郎主的心思。偏偏羊氏娘子是羊侃的女儿,若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叔正一定让郎主如愿。”崔季舒是又急又气的样子。但是羊侃的经历实在是太特殊了。他早已经看出来了,郎主身上衣衫,还有头发,都是被雨浸湿了的,想必是站在这里淋雨久了。
不想高澄却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只是轻笑道,“倒是这个兰京甚是有趣。”他一副饶有意味的样子道,“这个竖子,那日趁着大丞相与我同临贺郡王密谈,竟自私下在府第里四下游走,详问仆役,大将军平日读何书,饮何茶。既是策马征战的将军,想不到他心里倒闲得很。”
崔季舒一怔,忽然道,“季伦也说,这个兰京,和梁帝一般心思极富机巧,主上必不会立溧阳公主为皇后,主上也明白,梁国静以观变,遇事必不是肯倾心相助的人。”
“季伦?”高澄微锁了眉头问道,“季伦这些日子怎么没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