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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带我来铜雀台,是为了让我洞晓你如武王一般想要一统南北的雄心壮志?还是想给我一个将军‘揽二乔于东南兮’的心愿暗示?”羊舜华看着高澄一字一字的问道。
她甚至不知道这些问题究竟是怎么样脱口而出的。只是她问后便悔,她已经对他恪求太多了。但她心头的无奈根植于受训于父的十数年间所听的教诲,不会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既便我真心慕武王之功绩,想要一统南北,在卿眼中便是错吗?”高澄的声音也冷硬起来,“吾乃北人,既为魏之重臣,身负社稷,当然有此思虑。试问汝父羊侃大将军,当日又为何执意南归,而不顾北朝皇帝的恩遇?”高澄任性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她已经打破了他心头的平衡,他原以为他与她的事并不涉南北之争,他也曾经以为凭他一己之力足以将她一生保护在自己身边。
羊舜华听高澄提起自己父亲南归的事,她怔了怔却努力抑止住了没再争辩。转身便向阶梯处走去。谁知高澄并不容她这样,出手极快地便一把拉住她,再一用力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
“是我之过错,卿勿怪。”他紧紧抱着她,就好像怕稍微一放松她即刻便不见了。“子惠从来不敢想什么‘揽二乔于东南兮’,只想得卿一人。”他的语气就像真的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甚至带着些许的伤感。“今日一见已是心头意难平,只怪平日事务繁琐疏忽了卿。都是我的错。听到禀报说,是汝杀了宫婢,心里实在惦念,子惠疏失特来请罪,卿勿怪……勿怪……”
羊舜华从来没想到过十岁就被立为渤海王世子的高澄,在权力巅峰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又是手握权柄的大魏重臣,竟然也可以这么温存而委屈自己。可是此刻的她已经清醒了。
“大将军是怪我用你赠的匕首杀了魏国的宫婢?”羊舜华反问道。
“宫婢有罪又何劳卿亲手血刃?”高澄低下头来在她耳边低语道,“何人有罪于卿,夫君自然为卿处置。只要卿肯留于邺城,待吾安置妥当冯翊公主,便虚位以待,娶卿为新妇。”
羊舜华忽然返身主动抱住了高澄。高澄心头一喜,谁知羊舜华却在他耳边道,“公主殿下早就对大将军许以身心,以大将军为夫君,大将军一定要负她吗?羊氏以身报社稷,此生不嫁,只愿追随公主,以报知遇之恩。大将军的厚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高澄沉默了。
已经到了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府第门口,临贺郡王萧正德下了车一抬头看到府第的门楣便心生怯意。他在烈日下徘徊了好半天,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直到急得额头上汗珠密布,才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命人进去向大丞相府的人报知:梁国临贺郡王殿下来拜见大丞相。
兰京一直跟在旁边看着大皇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大丞相府门口团团转,但是他并没有贸然去劝解。坦白地说,他之所以会到邺城,是受了太子萧纲之命来护卫溧阳公主的,其它的事与他无关。兰京是稳重有分寸的人,做事不会冲动,而一但决定要做必然思虑周密,乃至一击而中。太子萧纲正是因为深知他的为人,所以才觉得他是此行护卫女儿溧阳公主的最适宜之人。
可是溧阳公主受魏帝元善见之命而迁入宫中苑囿居住,兰京就不便前往随扈了。因为知道大将军羊侃的女儿羊舜华在公主身边,所以他也甚是放心。只是他原本是梁国将军,与魏国也曾交战多次,颇有摧城拔塞之功,所以不由得在此数月闲暇之间便留意魏国军事。只是他毕竟有梁史的身份,况且魏国的大将军高澄总揽军政、防范严密,兰京也并没有看出什么来。与大将军高澄谋面数次,他倒对这个秉政的年轻权臣有了极大的兴趣。大丞相高欢是大将军高澄的父亲,他自然也有兴趣。
这时进去的侍从又出来了,禀报萧正德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消息。大丞相高欢和王妃娄氏及太原公、骠骑将军、侍中高洋全都去了大将军高澄府第。这个消息让萧正德完全地不知所措了。于是兰京在一边又看着大皇子开始手足无措地团团转。
亲自到高欢的大丞相府上门提和亲的事是萧正德和侯景密议的结果。侯景认为,这事没必要在庙堂上说,私下表明梁国愿将皇帝之孙、太子之女、溧阳公主萧氏嫁与大丞相为嫡妃便一定可成。
谁知道萧正德上门之前也许是过于紧张,竟没有派人打探清楚大丞相在不在府里,结果到头吃了闭门羹。没想到大丞相府竟然倾巢而出,全去了大将军府第。于是萧正德在没有细思其究竟的情况下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认为自己应当一鼓作气立刻赶赴大将军府,在那里找机会把和亲的事禀明大丞相高欢。否则再而衰,三而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勇气再找机会向大丞相高欢提这件事。而这样的事必须是他以梁史的身份去说,侯景是帮不上忙的。这是侯景向他表明的意见。而且,萧正德认为,既便在大将军府说和亲的事,和在大丞相府说也没什么区别。和亲是梁、魏两国之间的交往,明正言顺。
于是在自己的鼓励之下,萧正德干脆真的一鼓作气又从大丞相府赶到大将军高澄的府第去了。
风和日丽,天空蓝得透明。一大清早的日光就好极了,阳光洒在大将军府第后身世子妃元仲华居住的院落里,给略有些凉意的春末早晨添了些和煦的暖意。这院子里树木颇多,盛夏暑热时确实遮荫蔽日,但是其余时候便显得有些过于阴郁了。
元仲华立于窗前一株女贞树下执一管玉笛正吹奏得入神,浑然不觉院落的门已经悄然打开了,她的夫君高澄看到女贞树下翡翠色的纤弱身影便止步而立,只管专注入神地瞧着她,又像在细品如泻玉而出的笛声。
侍立在世子妃身后的阿娈看到世子立于门内倾耳细听,看看夫人极是专注便极轻地向院门口迎上来。有意仔细打量,看到世子身上的袴褶和披散如乌云般的头发,心里已经洞悉一切。
阿娈默然无声地见礼。
“太医来回禀了吗?”高澄没头没脑地低声问道,绿宝石般的眼睛却还是瞧着元仲华的背影。
但是阿娈自然是听懂了,也低声回道,“还是前日来给夫人诊脉来过的,后来便再无音信。”阿娈停下来看了看高澄,想是要提醒什么,又有些迟疑地道,“当日太医说夫人万事皆由心头起,养身不如养心……”
“身子虚透了都不要紧,只要心平气和,再从调养脾胃起始便也容易调理至身康体健,是吗?”高澄打断了她反问道。
“是。”阿娈不敢再说什么。
高澄蹙眉无语。他心里惦记的是那一日太医最后面带微笑说有些症候还需回去细细探究,然后再来回禀,为何这一去就不再来了?真是让人悬心。但要说病症凶险却不见太医紧张,反倒面露喜色,这又是何意?
“怎么今日的笛声如此细弱?”高澄仔细聆听,一边问阿娈。这笛声听起来就像是用尽全力,却勉为其难。而且,即便是在春末夏初这样的时节里让人听了也觉得身上冷意森森。
“回禀世子,夫人昨晚……一夜未眠,因此……今日体弱……”阿娈有些期期艾艾地不敢直说。
高澄没说话,摆摆手示意阿娈下去。
这时笛声偏也停了。元仲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来,竟然一眼看到自己的夫君就立于院门口这么瞧着她,顿时心头一震,微笑着唤道,“夫君。”说着便向高澄走来。
高澄看到她面色苍白,显然是气血不足的样子。不知是因为一夜未眠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人一眼就看出在重重疲态之下确是体虚身弱。
高澄迎着她走上来。
“夫君回来了。”元仲华淡淡一句却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出了她的心事,显然能让人从语气里听出,她心里牵挂得厉害。对于高澄这样心机敏锐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只是此刻她压抑住了自己没让心头情思放纵而出。她什么都不多问,也什么都不多说,只是目中极深处有一丝从心底深处潜游出来的戚楚一划而过。
高澄心里也忍不住感慨,她是他的嫡妃,五岁就嫁给他,她一直在他身边,是他看着她长大的。她一直都是个心性纯良直白的人,到现在都是。她是略有任性的大魏公主,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压抑自己,隐藏自己。她的那点心机在他面前几乎浅显得不值一提,但是她毕竟学会这么做了。
“殿下染恙多时总是未愈,也实在是因为劳心太过了。”高澄走到她面前倾身低服将元仲华抱起来。她身轻如无物,他一点也不费力气,然后便向内寝走去。“下官忙于政事,连殿下的病都不及照顾,殿下也应当爱惜自己。”
“多谢夫君。”元仲华搂住了高澄的脖颈,将头伏在他肩上,一边向夫君笑道,极是满足的语气。
高澄心里一暖,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的情境,也是这样的。
“一大早主上就让中常侍林兴仁来颁赏……”元仲华一边伏在高澄肩头任由他抱着往里面走,一边在他耳边絮絮低语。她口中的“主上”就是她的长兄、魏帝元善见。元善见惦念妹妹的病,一两日就要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宦官林兴仁来颁赏探病,好回去详述。
这样的小女儿之态让高澄在心里忍不住对她多了几分疼爱。也低声玩笑道,“原来又是主上遣人来,林兴仁这个竖子多番扰了殿下清梦,下官一定为殿下惩治他……”
“林兴仁也不是只来颁赏的……”元仲华接着闲语。
“殿下只管照顾好自己便罢,宫里的事自有下官处置。”高澄打断了她。
“可是中常侍说的是大人公府里的事。”元仲华从高澄肩上抬起头来,一边用弱若无骨的纤纤素手玩着夫君肩头上披散的头发,一边认真地用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看着夫君。她说的“大人公”指的是高澄的父亲大丞相高欢。
高澄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怪不得刚才听殿下吹笛气息略显弱,原来是这个内竖让殿下操心了。”
高澄深知林兴仁是皇帝元善见的心腹,他问便是皇帝问。可是他心里已经不悦,他不愿意身份夹在内宫和大将军府之间的冯翊公主、世子嫡妃元仲华再被更多的具体事牵扯其中。而冯翊公主的长兄,皇帝元善见的想法好像并不如此,至少他可以肯定是与他不同的。
“大人公的事是家事,不该操心吗?”元仲华定定果真如不解地望着高澄问道。
“既便是大人的事林兴仁也不该与殿下说,难道有什么事要让殿下反为大人做主张?”高澄收了笑看着元仲华,“大人的事就是国事,大丞相岂有私事?大人的事当是主上亲与大人说。这个中常侍好不晓事。”高澄心里已经对皇帝元善见身边的这个所谓中常侍林兴仁有了戒备心和敌意。
“梁国要与魏国和亲,是吗?”元仲华眉头深锁地看着高澄问道。
“这更与殿下无关。”高澄斩钉截铁地回道。他忽然心里一动,便问道,“林兴仁说的是此事?”
“林兴仁说,主上要妹妹……”元仲华刚开了个头,忽然听到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大兄,长嫂……”
高澄并没有将元仲华放下来,就这么抱着她一转身,两个人忽然看到院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高澄的妹妹高远君正站在那里含笑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