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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长安天像极不寻常。白天不像是白天,夜晚不像是夜晚。白天日日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昏黄如傍晚。夜晚也同样如此,日不肯西落,又不见月升,望之夜不曾来。
为此长安街市人心惶惶,都云天像示警,必有惊人之变。反倒是魏宫中看似平静无波,竟无人谈论此事。皇帝元修照常日日豪饮无度,丝毫不肯理会朝事。左昭仪元明月既不敢多劝恐他使性失常,又心里常常不安。忽然听说柔然世子秃突佳被大丞相宇文泰请到长安要谒见天子,心里倒安定了一些。早先也听说过那位苏绰先生与大丞相献策安定南方和睦南梁,如今又联手北境外的柔然,想必是要与东魏大战,以令大魏重新一统。
大魏统一,这是左昭仪元明月心里最希望的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皇帝元修重新振作起来。元修因为觉得是自己一念之间听信了关中将佐的蛊惑而动了迁都之心,才导致大魏分裂而深深自责,这是元明月非常清楚的事。可是最后结果却没有想象得那么美好,只是成就了高欢和宇文泰各占东西,元修说起来连从前都不如了。
从前在洛阳,至少他是一统天下的大魏天子,私下里也是大丞相高欢的长婿。高欢也好,高澄也罢,总还是心存忌惮的。而如今,宇文泰其实远没有高欢让人看得明白。这个人太让人琢磨不透了。虽然现在论起来宇文泰和皇帝元修也是姻亲,但是这层关系在他们已经形成的深得难以弥补的矛盾面前就轻薄如纸了。
忽然一声响亮的霹雳在整个长安城上空炸响,魏宫中虽没有街市上那么人声鼎沸,但也被打破了那原本的表面上的平静。窃窃私语如漫卷而来潮水袭卷了整个魏宫。随着一道闪电在极远的天际像刀劈斧砍一样闪过,原本持续了几天的白昼般的夜忽然一下子暗黑如墨,好像一下子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了。
清辉殿里也不例外。而这黑暗中仿佛隐藏着巨大的恐惧,人人心底里都生出无边的无处搁置的恐怖。
“阿姨!阿姨!”左昭仪元明月的喊叫声忽然响起,她在叫芣苢,声音有点凄厉。
她明明听到窃窃低语的声音在她四周包裹着她,那些声音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不就是那些爱嚼舌根的丫头吗?名义上是服侍她的宫女,可没有一个是和她亲近的,因为她们本就是关中人,而她是从洛阳落拓而来的吗?不只是皇帝元修有这样的感觉,她也有。
“芣苢!”元明月又大声喊道。
那些如潮水般卷来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围绕着她,既不散去又不靠近。这让她觉得既便是在黑暗里,她也成了一个众矢之的,就好像有很多人就在她不远处围着她,在暗处里用她们锐利的眼睛冷眼旁观地打量着她。她的人在哪儿呢?除了一个跟着她从洛阳到长安的芣苢,就连她的嫂子南阳王妃乙弗氏都不再入宫探望她了。皇帝元修又整日昏昏欲醉,这是最让她害怕的事。
“何人在此?!”元明月忽然觉得身后吹过一阵阴冷的风,厉声问道。好像有什么如发丝般的东西拂过自己的面颊,让她毛骨悚然。
“是孤。”黑暗里竟然传来皇帝元修的声音,那声音温柔如水般平复了她恐惧的心。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怀抱原本是她所非常熟悉的,如今又被她所拥有,而难得的是竟然此刻是没有酒味的。
“宫人何在?速速掌灯!”元修抱紧了元明月厉声喝道。
“陛下恕罪。”一个小宫女急促的脚步声,衣履悉索的声音,带着哭腔的求告声。
“掌灯!掌灯!!”元修不耐烦地又喝道。
不一会儿,清辉殿里亮起来了。
元明月倚在元修怀里戒心重重地四下里搜寻,可是除了那个赶来的小宫女,一个人也没有。根本没有她刚才想象的场面。
“你怕什么?还有孤在此。”元修抚着她的背低语道。
元明月抬起头,原来是他的发丝拂在了她的面颊上。元修的面容有点憔悴,面颊两侧青髭横生。他的面颊苍白而削瘦,因为头发披散更生出落魄之感。这和当年那个雄姿英发的元修还是一个人吗?
“阿则……”元明月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他,“时至今日都是我之过也,你可曾在心里怨恨我?”她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我已是深恨自己,若是我一死能换回从前,宁愿以死相报。”元明月说着却搂紧了元修的肩背,把脸贴在他胸前。
“我身边也只有你一人了,若是你死,我岂不是也了无生趣?”元修淡淡道,“毕竟是我负你在先,如今已是相依为命,还谈什么你死我活?”元修抱紧了元明月。
“还能回到从前吗?”元明月像梦呓一般问道。“回洛阳,回到永宁寺,你不做这个皇帝……”她忽然听到了她身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极沉缓。
元修眼前忽然闪过高常君的影子,心如刀割一般,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只是道这个梦什么时候会醒,他想知道,他如今就是在等。
“陛下不要再饮酒了,可好?我喜欢陛下骑马的样子。喜欢陛下着天子冠服高坐庙堂的样子……”元明月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把推开元修,“陛下现在就去更换冠服可好?”
元修被她推开,仔细地瞧了瞧她,居然很温柔地道,“好,你在此候着孤。”
看元修走了,元明月转身过。她身后走来的人是芣苢。
“说吧,什么事?”元明月平静地问。
芣苢满面忧思,犹豫一刻还是回禀道,“殿下若是无事时不要离开清辉殿,内廷恐不太平。”
元明月没说话看着她,神色却并不见有多惊异,现在还有什么事是她承受不了的?如今她的心思和当初在永宁寺山门外一样,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元修,哪怕是她自己身处危境。多年的恩怨已成过往,她心里唯一保留住的就是对他的牵挂。
“掌宫中宿卫军的赵贵将军部将处传话说因主上弃国离都,以至大魏天下一分为二,最要紧的是让大丞相高欢无人可挟、颜面尽失,高氏对陛下恨之入骨。因此世子高澄密令刺客潜入长安……恐怕已入宫掖,而且不只一人……”芣苢没再往下说。
“刺杀陛下?”元明月惊讶地问道。但是她没再说别的,只是若有所思,忽然又道,“高澄?真的是他吗?”这话像是在问芣苢,也像是在问自己。
刚才芣苢说的话简直是漏洞百出。如果真有人想将皇帝元修置之于死地,那么理由是什么?无人可挟持这个理由值得高欢冒这么大险,费如此多的精神,并且在胜算极小的情况下到长安来刺王杀驾吗?高欢如果都不会,那高澄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如此不可?
如果真的有人要行刺天子,赵贵也好,宿卫军将领也好,更应该严守机密,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让消息传了出来。那不是为了护卫天子,是为了给刺客通风报信。赵贵心思缜密,行事稳重,会这么做吗?
“殿下听说了吗?柔然朔方郡公的世子秃突佳被大丞相请到了长安,说是就要谒见天子呢。”芣苢看元明月没再说话,便换了个话题。
“来的不是时候。”元明月脱口道。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看窗外,天幕漆黑一片,不见星月,白昼如夜,如此颠倒黑白,绝非吉兆。
芣苢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便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过于焦虑,听说诸王也都轮流入宫护卫,由广陵王殿下率诸王日夜轮值。”
昭阳殿里,元修刚刚梳好发髻,在宫人的服侍中着了衣裳,由着宫人给他系好腰带。忽然见黑暗里一个眼生的小宦官走进来回道,“陛下,大丞相请主上在宣光殿东堂召见。”
元修木然道,“知道了。”
小宦官却并不走,还立在那里。
元修心里火气上蹿,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极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
在暗黑如夜的白昼里踽踽独行,一直走到宣光殿东堂的门口,元修在进去之前停下来。转身看了看跟着的人,却发现刚才那个小宦官竟还跟在他身后。便随口吩咐道,“你去清辉殿告诉左昭仪的宫人芣苢,命她今日将左昭仪迁入孤的昭阳殿寝宫,速速行事,你也速去。”
元修吩咐完就进了东堂。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想起来也觉得元明月刚才神思恍惚,颇为怪异。如今在他心里支撑着的就只有一路患难相随的元明月了,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
昏暗不见天日的长安魏宫中一条黑影在联廊间飞快地闪过,就好像一只狐狸或是仅仅是一只猫,迅疾轻捷的小兽公然在宫闱间出没。而当另一个高大如猛兽的黑影出现,停在他面前的时候,小兽也在猛兽面前停下来,接着便是窃窃私语。
元修进了东堂,就好像没看到宇文泰似的,在众星捧月之下如仪上坐。宇文泰倒也不急不恼,直到看着元修坐好了才走上来大礼跪拜,然后回奏道,“朔方郡公阿那瑰,虽然远在北境,但一心效忠大魏。听说陛下从洛阳迁都至长安,特命世子秃突佳来谒见陛下,此刻就在外面等候,请陛下下旨召见。”
元修听了先是没说话,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孤竟然不知道,千里迢迢秃突佳是赶路刚到吗?那倒不必此刻急着见孤。”
宇文泰极平静地回道,“陛下,秃突佳确实不是此刻刚到长安,原本已经来了几日,只是有要紧事想禀奏陛下,不得不先为筹谋再稳妥谒见。”
“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大丞相知道吗?”元修探究地盯着宇文泰,“又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禀奏给孤知道?”
清辉殿里,芣苢刚走到殿门口,忽然被一个眼生的小宦官给拦住了。小宦官冷面冷声地道,“陛下有命,令左昭仪在清辉殿等候召见,不可出去。”
芣苢一怔,问道,“陛下何时下命?”
小宦官冷冷道,“就是刚才。”
这时元明月也听到了门口的说话声走过来。她仔细瞧了瞧这个眼生的小宦官,问道,“你是哪个殿里的内监?”
这话像是提醒了芣苢,她也厉声问道,“你竟然阻拦昭仪娘子?!”
小宦官极别扭地一笑道,“小奴不敢生事,只是陛下有命在先。”
这时广陵王元欣的影子居然出现在清辉殿门口,小宦官的身后。
柔然的世子,名字叫做秃突佳。他是现任朔方郡公阿那瑰的儿子。阿那瑰便是柔然的可汗,如今阿那瑰在两魏可都称得上是风云人物了,是两方争相结好的人,因此,世子秃突佳这次到了长安受到大丞相宇文泰的隆重礼遇。
秃突佳在草原上生活习惯了。从来都是蓝天、白云、白桦树,一望无际的碧草到天边。天上雄鹰任意飞,地上骏马任意跑,从来没见过长安这样的怪异天像。就算长安城再宏伟壮丽,在昏黄、黑暗不见天日的时候也是感受不到的。
秃突佳年纪不大,生得高大健硕,如果是在晴朗的日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长得倒也十分得英俊、清秀。此时他穿着便于骑射的袍服,完全不同于大魏官员那种褒衣博带的汉制冠服,正步态矫健地行走在魏宫中。
他是带着柔然的重要使命,父亲的殷殷嘱托到长安的。而且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