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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说不知,陛下信吗?如此大事,满城皆知,常君怎么会不知道?”高常君也坦然望着他回道。
“那皇后的意思是?”元修紧紧追问。
“妾妇者不可决断朝政,陛下忘了前朝事吗?”高常君回道。
“皇后忧虑的是。”元修转头看了看稍远处,唤道,“南阳王。”
元宝炬一怔,看了一眼元毗,赶紧走过来。元毗不明就里,看着元宝炬走过去,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也赶紧跟过来。
“臣在。”元宝炬心里有预感,忐忑地等着元修吩咐。
“皇后说的对,大行台,国之柱石。贺拔岳忽然薨逝,孤失之臂膀,心痛难当。但国之大事,关中不可一日无人主政以扶保大魏社稷,你即刻便赴长安,接掌贺拔岳之职。”元修一边想一边说地吩咐着。
“是。”元宝炬口中应答,实际未动。
其实连元毗都看出来,皇帝此刻说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极为不妥当。
贺拔岳在关中极得人望,军中威信又极高,辅助者多是极为能干的将佐,又谋臣众多。如今贺拔岳不明不白死在侯莫陈悦之手,皇帝一边说其为国之柱石,但一句都没提及贺拔岳死因,也没有一句提及要惩治侯莫陈悦。倒是急于收束关中军政大权,这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想收服关中,说说容易,做起来绝对不是一句话的事。关中自成一势,连手握天下重权的大丞相高欢都头疼,更何况是高坐于皇帝御座之上,实际被架空了的元修?
元修看元宝炬唯唯而诺,却只是表面应声,并不承旨。再看元毗,更是拧着眉头不语,便问道,“怎么了?没听清楚孤的旨意?”元修面色阴沉下来。
“陛下还是等斛侍中和大将军来了议议再说。”元毗忽然来了一句。
元宝炬别有意味地看了元毗一眼,但并没有说话。
“你……”元修也对元毗怒目而视,却忽然打住了没往下说。
元毗无疑是把一件公开的秘密呈现在了皇后高常君面前。皇帝出城行猎是假,实际上是借此机会与四人密谋。
高常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着君臣三人放在她身上的关注。
“陛下!”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打开了微妙复杂的局面。
日光亮白,大丞相府后身世子妃住的院子里却不像外面那么人声嘈杂。
世子妃、冯翊公主元仲华正在仔细把命人收集起来的桃花瓣一片一片挑出完整而美丽的放在一个陶钵中。
随口问了一句,“外面怎么这样吵闹?”
阿娈赶忙走过来,一边帮着她挑花瓣一边回道,“殿下,是郎主和二公子从晋阳回来了。”
元仲华抬起头看着阿娈,不敢置信地问道,“大人公回来了?”
“是,还有二公子。”阿娈又回了一遍。反问道,“殿下是要去给郎主问安吗?”
“你不是替世子看着我吗?”元仲华一张脸绷着,反问阿娈。
阿娈身份特殊,半是侍女,一半又兼有世子高澄托付的教养之责。阿娈笑道,“奴婢哪儿敢拘束殿下?只是此时郎主怕是顾不上见殿下,要不先见见二公子?”阿娈看着元仲华笑问。
“我去做什么?”元仲华早已低下头又专心致志地挑花瓣,不像是赌气,倒像是完全漠不关心。
孰不知,议事的堂内,正被论及的二公子高洋已经静立许久。他早就被其他人忘掉了。
“丞相,关中非取不可。”侯景虽然掩饰得一丝不乱,但高欢一眼便看到他已失于急切。
“公切莫如此急切。此等大事,还要细细思量。亦要奏请天子,听天子之旨意。”高欢倒不急了,慢吞吞道。
侯景有侯景的思量,高欢有高欢的考虑。
不管怎么说,亲自派人赴秦州上圭联络侯莫陈悦的是侯景。这是根本捂不住的事,不久必将人尽皆知。如此一来,关中贺拔岳旧部定然将侯景恨之入骨。关中势大,以他一己之力难以抗衡。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丞相高欢将关中收为己有,才有可能不再难为他。
高欢心里算盘打得极精,表面上倒也不是推诿。只是他若也失于急切,一是恐难成事,二是怕被人误会是坐收关中之利。提到天子,其实也不过是把天子当个挡箭牌罢了。
“依我看,”高澄毕竟火候不到,半真半假地道,“宇文泰因濮阳公之举荐入朝,因此才得天子器重,定然感公之恩德。宇文泰在洛阳时,与公私交甚笃,对公敬重有加。如今不如濮阳公辛苦奔赴关中,找到宇文泰,安抚之,趁机收回关中军政大权,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高澄的话一下子把侯景推到了风口浪尖。侯景死死盯着高澄,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世子玩笑吧?”他不是怕辛苦,只是他和宇文泰的关系自己最清楚,双方互相利用而已。宇文泰精明过人,怎么会信他?侯景心里极恨高澄,因为他很明白,高澄是知道他和宇文泰的关系的。
“阿奴说的也有道理。”高欢不等侯景再辩解,便加了一句。
“大丞相谬矣。”侯景忽然离了座,一揖到底,“阿勒泰为丞相计绝不敢说辛苦,只是此刻关中局势顺息万变,必要一合适的人赴关中方能奏效。阿勒泰自问,既无随机应变之才,又无令人折服之德,定然不能马到成功。既便和宇文泰也只是泛泛之交,曾经交往甚深也不过是为了同辅大丞相共保社稷而已,实在没有私交。”他说着直身抬头道,“阿勒泰倒觉得……”他看着高欢,眼神极其坦诚,“世子赴关中收束权柄才是最佳之选。世子才干优长,人所不及,趁此机会立威服众,建功立业,正好收服人心,为将来计,还是世子合适。况且世子和宇文泰以兄弟呼之,才是和宇文泰私交甚笃。”
侯景说的“将来”谁都听得明白,便是指高澄正式接位以后。
“濮阳公所言极是,我愿以兄长之命是从。”暗处的高洋忽然说道。把立于他近处的崔季舒都吓了一跳。
高欢一怔,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在这里。
高澄也留意到幼弟的存在,他的目光在高洋身上逡巡。高洋揖之到底,完全看不到长兄的目光。高澄似乎很满意他这种甘于低服的态度。他再把目光转回侯景身上,淡淡笑道,“这么说来,是濮阳公都替我想好了?”
“不敢。”侯景忙回道,“只愿效忠。”
高澄站起身,微笑满面看了看侯景,又转身看着父亲道,“既如此,我愿和濮阳公一同即刻奔赴关中。”
侯景一怔,没想到高澄有这样的提议,下意识地看了看高欢,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高欢看着自己儿子和侯景,没说话。半晌才捋了捋胡须,看着侯景道,“万景,即然世子如此倚重你,你便辛苦一回吧。”
侯景只得应声“是”。
洛阳城外是融融春日,远处龙门山势宛然。再和煦的阳光也没办法让元明月冷彻底的心和暖过来。她却含着笑下了马,走到皇帝元修和皇后高常君近前。大礼参拜,笑道,“原来主上和皇后都在这儿。”
看她首饰金翠灿灿,罗衣艳色灼目,元修恍若以为是宫中曾经礼备周全的皇后高常君。今日高常君与她一比倒是太疏淡了,甚至是丝毫不入眼。元修看着元明月过来,没说话。
“昭仪怎么也来了?起来吧。”倒是高常君笑道。
“听说主上和皇后都在这儿,不敢躲懒,特来服侍。”元明月笑道。一边说一边还是看着元修。
“听说?是谁传话传得这么快?”高常君笑道。
“殿下不见罪就好。”元明月回头看看,又笑道,“兄长和元毗将军也在啊。”她转过身来走到元修身边,越过高常君,笑道,“刚才听陛下说要南阳王去哪里?”她声音低下来。
“你也知道,关中出了大事,孤是命他去关中接任贺拔岳之职。”元修说着看了一眼元宝炬。
元明月心里一跳,这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这不是好事吗?如果她的长兄南阳王元宝炬接任了关中军政大权,便可与大丞相高欢相抗衡。不但可以有力地辅助皇帝元修,而且她也可以水涨船高在宫中得势。君恩似水,不经意间就会流转,还是有个得势的外戚更有安全感。
元明月看了一眼元宝炬,“既然陛下有旨意,兄长怎么还不承旨?”
这半天,除了皇后高常君面上平静无波,元宝炬和元毗心里都做足了功夫。两个人都是元氏宗室,想的自然跟斛斯椿和王思政不同。斛斯椿求自保,求得利。王思政倒还有一半是想着关中地势之险要,大魏社稷之兴盛。而元宝炬和元毗自然想着元氏宗室能昂然直起,中兴大魏。
不只元明月目中灼灼看着元宝炬,就连元毗也以目示意。元宝炬心里定了定,便回道,“陛下有命,臣便不辞辛苦。”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和关中一处的暗中联络本来就是他在掌握,和新晋宠臣宇文泰也交往频繁。“只是还有一事请陛下恩允。”说着他试探地看看元修。
“你说!”元修问道。
“贺拔岳部将必定将侯莫陈悦恨之入骨,还请陛下准许臣见机行事。”这是和宇文泰谈条件的必要筹码。元毗听了也不禁点头。
“准了!”元宝炬话音刚落元修便点头同意。
这下再无异议。
元明月不禁看了看立于元修身侧稍远处的高常君。高常君还是面上平淡,微微含笑。
洛阳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朝阳升起,夕阳坠下。城门外一队人马在夕阳中急驰而去。渐行渐远时,又有一骑追上来。密信送到行色匆匆的侍中高澄手中。高澄知道此信来自椒房殿,没多的吩咐,只挥了挥手命那送信的人赶快离去,他自己拿着信由着坐骑漫步,一边打开细读。
信上只有四句话,“南阳任关中,志在必得;上圭恐遭祸,不惜代价。”信里的意思非常明白。
这时城门处又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地驰来,高澄看了一眼那队首的侯景,他不再犹豫纵马便向着远方驰去。而此时,他并不知道,南阳王元宝炬已经在去长安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