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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在乎天下后世怎么看,只想问你怎么看?”元修见她额上密密的全是汗珠,还是不肯放过她。
“臣妾是大魏的皇后,既为陛下执掌后宫便不允许……”高常君紧紧抓住若云的手,声音却低弱下去。
“陛下,皇后是后宫之主,既然皇后不许,臣妾可以不要任何封号,只要能在陛下身边服侍便可。”元明月膝行上前。
元修这才想起元明月。他转身走到她身边,将元明月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再回身来,走到高常君近前。
“你要的是皇后的尊位,她要的只是孤这个人。”元修忽然大笑起来,庭院里所有的人又惊又冷,谁都不敢说话。
高常君只觉得腹痛如绞。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疲累得似乎连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元修笑毕了,冷冷盯着高常君。“大魏的朝堂是大丞相和高侍中的天下,大魏的后宫是皇后的天下,孤是什么皇帝?谁才是大魏的天子?”
高常君抬起头来看了元修一眼,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无力地倒了下去。
元修定住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很快便大步走到倒地的高常君身边,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怒吼道,“快传太医来。”
下雨了,又是夜雨萧萧。
皇帝元修在椒房殿内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心里急于知道太医诊断的结果。但就是心里拗着,不愿意亲自进入内寝,看着太医给皇后诊治。可是心里又火急火燎地想知道高常君的病况。仅凭预感,他也能知道事有蹊跷。
就在高常君倒地后,他将她抱起来进入殿内,等太医来了,他折返而出,原本是想让宫内外都明白,他并不眷恋皇后高氏,以表明他对高欢、高澄的态度。但是欲要离开椒房殿时,他发现自己手上有血迹。那一定是高常君的血迹。他怎么能狠得下心离开?
一瞥之间,忽见太医已经从里面出来。元修赶上几步,不等太医回禀便急不可耐地喝道,“皇后无恙乎?!”
太医见皇帝眼睛通红,显得甚是着急,可又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忙低下头,“扑通”一声便直直跪了下来,叩头伏于地上,胆怯地回道,“臣罪当诛。皇后殿下此胎已不保。”
元修一怔。椒房殿内忽然安静极了,也可怕极了。
然而一瞬之后,元修忽然发了狂一般俯身抓了太医的后颈衣裳,竟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喝道,“此胎不保?皇后有孕为什么不奏于孤知道?连你们也欺瞒孤?”
“臣不敢,陛下恕臣死罪……陛下……”太医吓得体似筛糠,颈上越来越紧,难以呼吸,挣扎着想脱出来。
这时帘帐之内有了轻微的说话声和来往行走的声音。元修极注意地向闭合的内寝处看了一眼,忽然松开了太医。抑着怒气问道,“皇后何时有孕?”
太医方松了口气,已是憋得脸通红,不敢失礼,赶紧回道,“已是成形男胎。”
成形男胎!这才是他真正的嫡长子,并且是他和她的儿子。可是这么久他竟然完全不知。元修又是怒从心头起,再也抑制不住,忽然飞起一脚便向太医身上踢来,怒吼道,“汝还是不是孤的臣子?孤还是不是大魏的皇帝?!”
太医刚一放松之际,完全没有防备,忽然受这一脚,被踢得猛然向后飞出,丈余之后落地,落地便倒在地上。宫女们吓得失声后退,可又不敢离开,惊恐地俯首待命,人人心中恐惧。
这时有跟着元修的宦官,见太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上前查看,转身回禀,“主上……他……他死了……”
“死了便好!”元修大声怒道。
元修本是擅骑射又武力过人的男子,这一脚又值盛怒之际,可怜那太医便这样殒命了。
帘帐忽然打开,若云从里面出来。她在里面听得清楚,但亦不敢多话,只远远地禀奏,“皇后请陛下进去说话。”
她醒了!
元修急忙大步向里面走去。
纱帐垂下,元修脚步轻缓地进来。他已经看到高常君正被宫女扶着起来。她染血的衣裳已经换成一件纯白色的宝袜,头发披散,黑与白交相呼应,又对比强烈,永远不会互相衬托,互相融合。宫女将一件透着忍冬花的帔帛披在她的肩背上。
“怎么起来了?”元修没有再向前走来,却声音轻柔。说完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小步。
听到他说话,高常君才发现他已经进来了。轻轻推开宫女,有些虚弱无力地跪下来,“臣妾不配这皇后的尊位,请陛下下旨废后。”
她是不肯妥协的人,绝不苟同,否则宁愿离开。
元修欲言又止,她的声音好冷。
他试探一般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身边,停在那里。她只看到他黑色的下裳的下摆。时间似乎停止了。谁希望它停下来,永远不要走?谁又希望它快点离开,好带来新的不同?
元修慢慢俯下身,同时伸手小心地扶着高常君的双臂,将她从地上扶持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他不肯放手,却抑止着心里一阵一阵的冲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孤从来没想过要废掉你。”他声音轻柔。
高常君抬起头来,目中难以置信。但是只一瞬间,她眸子里的光亮就泯灭了。不废后又如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太多、太多了。
“请陛下赐平原公主出宫。”高常君抬头看着他。
“左昭仪也曾为孤失了龙裔。”元修放开了高常君的双臂。
高常君努力站稳了,也抑止着心头的悲痛难当。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高常君忽然口里吟道。
元修郁郁不悦地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她。最终忍不住还是淡淡道,“皇后也教训起孤的治国之道来?”
“臣妾不知国政,也无意于此。只是想到诸葛武侯的表章,以其言及为人之道。”高常君的声音低下来,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弱感。
她并没有希望皇帝亲近高氏,事事奉以大丞相和侍中为尊,只希望他以此道为人,方能以此道治国。哪怕他最终亲近的并不是她的父亲和弟弟,但只要是以国家社稷为重,在她便也安心了。
“皇后此时不宜多思疲累,不妨静养些时日。孤在此也是搅扰,皇后自便。”说着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到帐帘处又停下来,并不回身,以背相向道,“左昭仪赐封礼时,皇后既然不适,不必亲临。”说罢便亲自挑了帘笼出去了。
过了一刻,若云方才进来。见高常君面色苍白,急忙上来扶了。高常君此时才泪流满面,自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然永宁塔下又是一具白骨。这样也免了高氏再多一重罪孽。”
若是皇后诞育嫡长子,必立为太子。难保不会立幼子而弑其父。
“宫里的事,要瞒住大丞相和侍中。”高常君看了若云一眼。“谁若是传了出去,便剖其心肝。”高常君从未说过这样的狠话。
若云身上一个冷颤,忙应命。
元修步出椒房殿,走出很远,忽然停下来。他慢慢转身,回望身后的宫室,沉默许久。过往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都裂成了碎片。
若论起这些时日以来,洛阳城里最和乐融融的地方,莫过于骠骑将军府。原本是一座毫无人气的府第,当宇文泰接受了皇帝的赏赐在此居住的时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所屋舍而已。
他出长安,南下建康,又北上洛阳,连番奇遇,又意外被皇帝赐婚,成了驸马都尉。不但没有齐大非偶之患,反倒琴瑟和乐。洛阳虽非长安,但安居于此,真有落地生根之感。
每次回府,长公主元玉英总是执妻子之道殷殷相候,她笑意暖暖相迎之际,便使他疲累顿失,烦忧顿解。
然而今天宇文泰很容易就发现了事有不同。刚进骠骑将军府便觉得气氛紧张。府内仆从来往鸦雀无声。直入府内,总不见长公主元玉英的影子。一直走到快入内院时,忽见侍女南乔匆匆而来。
南乔是极稳重的人,从无失态,虽然行色匆匆,但还是从容施礼,回道,“长公主有所不适,未能亲迎,请将军进去说话。”
宇文泰略蹙起眉,只说了一句,“下去吧。”
南乔便退了下去。
内院再无一人。
究竟是什么事?宇文泰心里疑问重重,一颗心不由得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