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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人烟寥寥,处处断壁残垣,荒草凄凄。西风猎猎,吹起一片漫天白色,凄凉哀伤之意尽染天地之间。数不尽白幡孝幔,素衣白马,迷茫、恐惧、不安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心情。
渤海王高欢领百官奉新帝元修送元恭、元朗二帝棺椁于都城之外。安厝匆匆,葬仪草草,只求速速了结,严防宗室及百官有寻衅滋事者。荒草间遥望远处山梁中不见踪影的孤独陵冢,那是冤结性命的二帝魂灵安息之地。其实高欢与他们个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谁让他们处于这样势必对立的两方呢?
高欢倒真如丧考妣,哀泣不止,并在二帝棺椁一出时就下令于都城洛阳之南的龙门山上凿石窟造佛像以记二帝之丧,为二帝超度祝祷。百官心里明白,二帝皆死于高欢之手,此时又如此做作急不可待地凿石窟,造佛像更让人觉得此人心狠,令人不寒而栗。皇帝元修暗自恨不得手刃高欢,可自知不敌,也只能隐忍一时。只是他心里的恨不可能就此消失。
葬仪结束,高欢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老友司马子如慢慢凑上前来立于他身后耳语道:“高王可知道清河王有个女儿?”
高欢一听就明白司马子如的意思,知道他在他面前藏不住话,所以也并不询问,等他自己往下说。可是司马子如忽然话题变了,啧啧赞道:“清河王的世子元善见倒真是不错,长得虽不及阿惠,倒也难得了。小小年纪,书读得好不说又勇武过人……”司马子如只管絮絮叨叨长篇大论。高欢心里暗暗记住了元善见这个名字,不由瞟了一眼皇帝元修,元修刚挺的侧影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只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有些仓促了。
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长子高澄。高澄安静地站在当地目送二帝棺椁,他既没有与人说话,也没有左顾右盼察于人事、场面,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再加上高澄今天着了褒衣博带的汉服,同样与其父和百官为先帝服大孝,如此肃杀的丧服和沉默多思的形止,再不是前几日永宁寺那个辫发凌乱,一身袴褶的顽劣少年,似乎平添了几岁年纪。
高欢心里有点惊讶。这份深沉稳妥,老成持重是他映像里不太清晰的一个高澄,尽管这是他的亲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忽然想起高澄在元恭死前与他论及的治国之道,高欢竟然心里一热,他甚少会这么情绪激奋。他知道儿子是聪明极了的人,此时他只觉得心里很安慰。
“大人……”忽然听到次子高洋叫他。
回头一看,司马子如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正在瞪着他。二子高洋也以研究的目光看着他,似乎觉得父亲很奇怪。
“我去找大兄。”小男孩对父亲说了一声,拖着鼻涕去了。年纪幼小,衣服肥大,以至于步履拖拖沓沓。看着高洋的背影,高欢面上无异,心里却有点哭笑不得,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小了。
“贺六浑!”司马子如立眉瞪眼地几乎凑到了高欢耳朵边到压着嗓子却气势不减地小声叫着他的鲜卑诨名。
高欢脸色一变,也压低声音怒道:“司马子如!你怎么敢如此?”高欢只对司马子如这么喜怒形于色,司马子如也是现在唯一敢叫他“贺六浑”的人。
“嘿嘿……嘿嘿……”司马子如立刻变脸如变天,干笑几声。“元仲华,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嘛?我真是着急。”
“元仲华?”高欢一怔,不明白。
“清河王的女儿嘛,世子元善见的妹妹,嫁给阿惠。”司马子如重复道。“还有娄夫人的两个女儿,阿惠的长姊和妹妹……”他喃喃如自语。
高欢心里已经听进去。面上不动声色威慑着仪节完成后回宫的皇帝以及有序散去的百官,心里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步的家事。说是家事,其实也是国事。皇帝元修脾气刚硬,抛开身份不论,这份儿血性倒是趁他意的。转而一想,自己把持得住朝政,元修毕竟要忌惮三分,这样一来长女必不至于受委屈。至于次女,司马子如看人很毒,既然如此称赞这个清河王世子元善见,倒可以考虑。这个不急,先定长子的事要紧。
孙腾慢慢踱到高澄身边叫了一声:“世子。”
高澄慢慢转过头来,打量了孙腾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轻慢,这让孙腾心里一惊,不知这位世子怎么会这样看他。
“哦,孙将军。”高澄的语调显得轻飘飘的,同时四顾环望渐渐散去的百官,眼神犀利,但不再瞧孙腾一眼。
孙腾知道这位世子素来傲气凌人便更贴上一步,“遇大事,世子连日里疲累,请世子到我府中散散心,府里新教习的舞姬真如飞天,又擅弹琵琶,请世子观赏赐教。这舞姬年纪幼小,但说起来还是元……”
“孙将军,”高澄硬生生打断了他,“我忽然想起一事,告辞。”
孙腾原本就一边说一边看高澄的表情,只要到了自己府里,私下一定能转寰。谁知道高澄忽然来了这一出,转身就走了。
碧草青青,大片的新绿铺排于天地之间,从洛阳城门外写意到远处的山梁,一直再到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和风暖暖拂面欲醉,明亮的太阳悬于几乎透明的蔚蓝天空中,足以扫清最浓重的阴霾。一切都预示着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尽管没有人能够预期未来。
洛阳城终于安静了。灾难、血腥的阴郁之后有了一桩喜事。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长女高常君被皇帝元修立为皇后。明天是皇后入宫的日子,而今天的皇后此刻正在洛阳城外纵马飞驰。
娄夫人驻马于一片绿草茸茸的缓坡上,尽管迎着刺目的阳光,她还是蹙额远眺她的女儿高常君跃马奔腾的身影。
娄昭君,看起来年纪很轻,相貌甚是美丽,尤其眉目之间沉稳大气,极是有决断的样子。她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如今稳居渤海王正妃,且已育有两子两女。嫡长子高澄长得与母亲极为相似。
“阿母……阿母……”由远及近传来高常君欢快的声音。
娄夫人慈爱地看着女儿渐近的身影,心里很温暖,甚至有点点说不上来的冲动略微湿润了眼窝。
碧草蓝天,天地之间飞来一个纤巧秾丽的身影。高常君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纯净的黑马,身着黑色紧身衫,领、袖宽缘,刺绣狩猎图,深红色的襦裙又长又蓬松,在马上飘飞而卷。头上挽着高髻,显得一张脸干净得如同汉玉,仅在发上别一支亮闪闪的长戟状发饰。缠绕在臂上的深红色绢地帔帛随风飞舞,马上的高常君真美如仙人一般。
娴熟地减速,停在娄夫人面前,高常君下了马,朗声大笑道:“自从来了洛阳,阿母越来越谨慎,都很久没有和我一起骑马了。”最耀眼的眼光下,高常君更显明艳,肤色嫩白如酪,浓亮、精致而纤秀的眉微微上挑,只在眉棱处显示出鲜卑女子的刚勇。她和她的弟弟高澄长得都和母亲娄夫人如同一面。
娄夫人也下了马,拉着女儿,一边伸手轻抚她额角的些微汗水,就像小的时候一样。喜欢看女儿安静又乖巧地等着她拭汗水。既便现在女儿已成年,但毕竟年龄尚小,在她面前真是实足的孩子。
“来,休息一会儿。”娄夫人拉着高常君就地坐在了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小跑着撒欢儿去了。
“明天就进宫当皇后了,得有个皇后的样子。”不忍教训,还是温声慢语。娄夫人这胸中装得大事,面上不急不缓的性子没有被高常君和高澄这姐弟俩学了去。
“什么叫做皇后的样子?!”高常君不以为然。
“不说皇后,就说夫妻,也要有个妻子的样子。”娄夫人其实很明白,女儿是个心里很有主意的人。可这桩婚事已成定局,她作为母亲就有责任多面协调,护得了女儿,助得了夫君。“你是鲜卑女子,自然该知道鲜卑人女子持家的道理。可你又是皇后,免不得持国事如家事。”
“我不想管什么国事。”高常君毕竟还是小孩子脾气。“皇帝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和他做不做得了夫妻?”她脱口而出,不但没一丝哀怨,反倒泼辣豪迈。
“事情已成定局,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再说,你父亲岂会将你轻易许人?我听说主上是个刚猛勇武,极有主见的人。我也并没有要你牵制国政,只要你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大魏的皇后,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女儿。主上和你父亲和衷共济,大魏才能昌盛不衰。主上和你父亲相安无事,外臣、外敌才不致趁隙而入。”
娄夫人循循善诱,高常君静静听着,眼睛里看来若有所思。
“阿母,可我听说平原公主也常出入宫禁。”不说皇帝元修,只提平原公主,可见高常君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满意这桩婚事。
“听说毕竟是听说。等进了宫不必多言,自然就看明白了。你是皇后,要懂得恩威并施,该容纳处容纳,该立威时立威。”娄夫人忽然想起来,又问,“你听谁说?怎么我倒听说孙腾将军有意求娶平原公主?”
高常君有点调皮地回道:“阿母不是说,听说归听说吗?如此说来,我还听说平原公主和弟弟……”她没再往下说,心里忽然对这个平原公主元明月不屑起来。
娄夫人心里咯噔一跳,沉默了一刻,脸上不动声色,慢慢问道:“阿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还不是在军营中?想的不是柔然就是南梁。”高常君和弟弟亲厚,对他的动向比母亲还熟。
娄夫人道:“主上已经下旨封清河王女儿元仲华为冯翊公主,过些日子公主和阿惠就成亲了。”
“元明月”,母女二人并坐望着青翠的山梁不再说话,心里同时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