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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江湖儿女,杨烁是极将义气的,一听沐雩的请求就立即为他奔走。找到柳二娘子跑了的那个情郎赵三时,他已经在一处赌坊窝了两天了,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听有人要找他撒腿就跑,没几步就被逮住押了过来。
赵三先前想要逃跑,已经被饱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拼命想着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帮人,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接下来怎么办?”杨烁嫌恶地看了赵三一眼——沐雩同他说这男人抛妻弃子,他顶瞧不起这种没担当的人渣,没个男人样。
赵三听闻,偷偷抬起眼睛飞快地睃了被杨烁问话的人,那也是个少年,十六岁上下的模样,容貌生得极是俊俏——既是问这个人,那他得罪的应该是这个少年,可他到底哪得罪了这个少年?他想不起,索性不想了,直接扑上去一脸悔恨地哭泣着讨饶,指天指地地发誓以后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沐雩露出个菩萨般的微笑来,正义而慈悲地表示,只要他真的悔改了就好,自己是因为偶遇了他的妻儿,看不过眼,来规劝他回归家庭做个有担当的丈夫和父亲,假如他答应了,不仅不再为难他,还给他一笔银子,希望他带着妻儿离开定江好好过日子,反正他在定江那么多仇家,正经地也过不下去了,随便去哪儿都行,别再回来了。
杨烁在一旁听着,直对沐雩刮目相看,觉得他不仅武功好学问高,还是个有仁有义的至情至性之人,帮着沐雩威胁赵三如果让他又发现赵三对不起你老婆孩子一定会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然后把钱给了赵三,告诉他柳二娘子的住处,叫他过去。
人走了没多久,院子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使了个跑腿的出门去看,说是官府的人,说有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逃到定江,官兵正在四处搜捕缉拿。
杨烁皱眉道:“是什么江洋大盗?我怎么不知道。”漕帮的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知情,要么可能就是这个匪徒藏匿得太好了,连他们这些地头蛇也半点风声都没得到。
“不知要搜查到几时,总不会连这边的赌场都不许开了吧?”
杨烁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接下来几天官兵竟然真的越查越严,黑市那一带的赌坊什么的都在被清查之后暂时关门歇业,珠市也是,风月花楼都不准开业,玉夫人好生无聊,连着几日摇着扇子去香雪斋串门唠嗑。
顾雪洲就和她倾诉烦恼,说这段时日沐哥儿如何如何叛逆,还跟人去了赌坊玩,怕他行差踏错等等。
玉夫人反正闲着没事,就给他出谋划策,她除了唱歌跳舞,也就在□□性子桀骜的小孩子上颇有手段了,又细细问了前因后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还和你说‘那些女人还没我好看’?”
“是啊。”说到这点,顾雪洲就发愁,“你说沐哥儿长得那么好看,要找个比他还美的小娘子说亲也太不好找了吧?唉,虽说也不急……不知他是从哪学的,娶妻娶贤,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以前是粘我粘的紧,给他新屋子让他自己一个人睡都不要……”
玉夫人喷了:“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他这么大了还跟着你睡觉啊?”
顾雪洲微赧:“沐哥儿八岁就我陪着一起睡的,习惯了。”
玉夫人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他的脸来。
看得顾雪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玉夫人摇头:“倒是没有……我就是忽然觉得沐哥儿也挺可怜的……”
顾雪洲殷切诚恳地望着他:“你知道沐哥儿为什么生我气了吗?我该怎么办啊?”
玉夫人想了想,收起了最初嬉闹的神情,渐渐严肃凝重起来:“顾小东家,我劝你一句,你最好快点娶亲,越早越好,还有沐哥儿,也别拖了,趁早给他定亲吧,你说的他会听的。……不然你怕是这辈子都不用娶老婆了。”
顾雪洲完全不明白,这和他娶亲有什么关系?又关沐哥儿娶亲什么事?沐哥儿这次生气就是因为自己差点胡乱给他定亲吧?急着给他定亲他一定又要生气的。不懂,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真是太难琢磨了。顾雪洲想起当年,大哥在沐哥儿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定亲了,那家的大姐姐和哥哥青梅竹马,后来家里出事,女方急急退了亲。那个大姐姐偷偷跑出来在佛寺的后山见哥哥,把一些银票给了哥哥,但她很快被找来的家人带走,后来哥哥失踪,他的前未婚妻也很快许配了新的人家,再没有见过面了。
正想着,顾伯一脸不虞地过来告诉他柳二娘子又来了,“她这次不仅带着孩子过来,还背了个包袱,一副投奔的样子。一开始你就该把人打发了,这下可好,没完没了了,我一看就知道她在打什么歪脑筋,这种品行不正的女人踏进我们家我都嫌她脏了我们家的地砖。你自己惹出来的祸我先让你自己解决,你可别心软,你要是心软,我就替你把她打出去。”
顾雪洲左右为难:“阿伯,我是不会与她再续前缘的。可我怕把人逼到死路上。”
顾伯毫不留情:“有些人,你不忍心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就会粘上来吸你血,把你往死路上逼!知道了吗?”
顾雪洲精神恹恹地出门去见柳二娘子,柳二娘子坐在偏堂,怀里脚边都是大包小包的包袱,她一看到顾雪洲,立即犹如去抓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扑上去,眼里泪涟涟的,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去,“顾小东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收留了我吧,当我是个小猫小狗都可以,我给你扫地做饭,粗使都行,但请帮我找条活路吧。”
顾雪洲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这是怎么了?二娘子,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柳二娘子拉扯着他不肯松手,啜泣着说:“那个害人精瞧我日子稍过得好点了竟然又找了上来,哄我说是赚到了钱可以过好日子了,要带我去外地讨生活。我根本不信,只怕他是要把我和孩子骗去哪儿卖了,我心里害怕,趁他不在,赶紧带着孩子来找你,收留了我吧,我求求你了,大恩大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她还叫儿子也跪下求顾雪洲,弄得顾雪洲站着都觉得不自在。
沐雩在得到柳二娘子竟跑去找顾雪洲了就马上赶了过来,他就站在一扇门外,听着这女人哭天抢地的表真情恨得咬牙,他快想杀人了,这女人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那个赵三也是没用,平日里不是很会坑蒙拐骗啊,让他押也要硬押着这个女人走啊!居然还被她找到空隙跑了出来。这下可好,安之最是个心软的,听人干嚎两句说不定就松口了……沐雩稍冷静些之后思考起对策来,罢了罢了,住进他们家里,自己也有办法对付她。
沐雩正想着,却听见顾雪洲叹气似的说:“二娘子,你说我只需要把你当个小猫小狗,可你明知道你以前是我的未婚妻,假如你住进来,我又怎么可能真的把你当下人使唤。你明明都知道的。”
“不,不,我是真的……”
“你不用说了,就算是真的小猫小狗,我也已经很多年不养了。”
沐雩愣了一愣。
“我已经养了一只脾气特别坏的小猫,他最不喜欢我再养别的小猫小狗,所以我已经不把小猫小狗往家里带了。”
“你、你是还记着以前的仇吗?可我早就遭到报应了啊,顾雪洲,你以前明明对我很好的,为什么不能再帮帮我呢?我害你那么多年没有娶亲,我也想要补偿你……”
“我没有记以前的仇。”顾雪洲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二娘子,你以前就是这样,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送了你金花胭脂,你嫌弃不好随手丢了,又来要花露胭脂,却觉得还是之前的好,可店里的已经卖完了,你特别不高兴,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留着。”
柳二娘子安静下来,心里百感交集。
“是你自己说的,要我把你当成一般人可怜可怜,我也并不富有,你假如要到我家来做工。那必定得顶了一个人的位置,厨下的张嫂原有田有地,二十岁时因为丈夫失足跌下山崖,被吃独户,差点还叫族叔给卖了,她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扫地的许婶,她有条腿天残,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小冯,他丧母多年,父亲卧病在床,他缩衣节食把所有钱都给爹治病……你觉得你比他们都可怜吗?你现在处境凄凉,是你犯了错。可他们呢?他们从未犯错却这么惨。我给你的钱也不少了,二娘子,若是好好筹划,也不是不能立业的。这些日子,我也有帮你想过,你要是想嫁人,我便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不想,自太/祖新法起,女人是可以自立女户,你去立个女户,拿着钱做点营生,混混流子我甚至也可以帮你打点……可是我是不能收留你在我家的。”
“柳二娘子,我也请你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不要说什么小猫小狗的话了,你是人,你还有双手双脚,不要靠着人施舍过活。”
杨烁带着赵三找了过来,拍了下沐雩的肩膀,“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顾雪洲听到门外的动静,望过去,只见杨烁带着个陌生的消瘦男人跨门而入,沐雩跟在后面,他怔了一下,顿时局促起来,“沐哥儿?”
顾雪洲这段时日担心沐哥儿,以为杨烁是来还人的,他怕得紧,三两步上前把沐哥儿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有点戒备地看着杨烁:“杨小帮主有何贵干。”
杨烁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来找那边那位大婶的。这些天沐雩托我一直在帮她找她丈夫,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跑了……”
跟在杨烁背后的赵三几乎跳起来说:“她还把你们给我的银子都偷了走!”
杨烁点头,指了指身后佝偻着肩膀的男人,“嗯,还把我们给他的银子给偷走了。”
顾雪洲愕然,看看杨烁身后的男人,又看看满脸涨红的柳二娘子,柳二娘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不会跟他走的。那、那影子本来就该是他欠我的……好吧,是我错了,我就还就是了。”
等这帮人都走光了,房子里清净下来,沐雩没跟着杨烁再出去鬼混,而是留在了家里,也没前些日子那样冷冰冰的了。
顾雪洲觉得心里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靠着把手,不想说话了。
沐雩走过去,“……你说你这些年不养小猫小狗是为了我啊?”
顾雪洲看了他一眼,“我养了你也偷偷给我拿去送人,干脆我一开始捡来就送人便是了。养你一个我就累死了。你今天还往外跑吗?舍得回来了?”
沐雩整颗心像浸在蜜糖里似的甜,半跪下来,抓着他的手,“我没出去鬼混,我是和杨豆豆一起去找那个赵三了。”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发,“那你倒是跟我说一句啊,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对不起。”这回很顺利地就说出口了,沐雩亲了亲他的指尖,仰着头深情地凝望着他,“安之,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话好像有哪不对。这又不是要你别离开我。顾雪洲想着,但沐哥儿主动服软那是昙花开放般难得一见的事情,他也接受了。
一方天井上,晶莹的雨丝悄悄地落下来,打在兰叶上,发出唦唦的温柔声响。
沐雩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就准备再去和安之一起睡觉,可惜才过了两日,顾雪洲突然发起热来,他自己诊断觉着会传染的疫病,不知从哪个客人身上染回来的,去找了顾师傅,顾师傅却不在,出门两日还未回来,好像是有个老朋友有求于他,李娘子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
于是赶紧找了别的大夫,诊脉看病开了方子,吃了两天却不见好,换了个方子,让伙计去抓药,有两三味药却哪儿都没买到。官府说要抓江洋大盗,把城门戒了严,紧紧把守着,不让人出去了,否则还可以赶去外面买,他们只好还是现在城内想办法。
“据说是官府把这些草药都调走了。哪儿都买不到。”
沐雩看安之烧的神志不清满面潮红,急得不成,顾师傅若是在会偷偷留点药下来不会全被官府拿走,可他不在,他的药铺也被官兵搜查了,一点药渣子都不剩,李娘子家平日里要是需要草药就去顾师傅铺子里拿,也没有存药的习惯。杨家也只存了跌打外伤的药,其他草药只有最常备的几种,顾雪洲需要的却没有。李娘子让他或许可以去相熟的同窗家中问问,一般大户人家都会攒一些的。
药铺的伙计指点说叶家的人上个月买了不少这些药去,兴许还有,可以去问问。
沐雩便腆着脸主动登了叶家的门。
叶太太连见也不见沐雩,“黄毛小子竟也猖狂得狠,还瞧不上我们囡囡,想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居然还有脸上门来要东西。叉出去,一点也别给他。”
沐雩被扫地出门,他也沉得住气,换了身便利的衣服直接翻进人家后院去偷,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小丫头审问,“你们府上的草药都存放在哪?”
这路过的小丫头不巧真是叶家的大小姐,她平日在家穿的朴素而已,虽然沐雩蒙了面,他没有做大盗的经验,露出上半张脸,被人家小姑娘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了。自打上次见了一面,叶家大小姐就对他念念不忘的,一直记在心上,之前被委婉拒绝了还伤心了好几天。今天听说了沐雩上门求药却被赶出去,也挺不好受的。她这时辨认出这是沐公子也没有拆穿,好心地说:“全在这里了。”
沐雩报了几样草药的名字,问她有没有。小丫头茫然地摇头,“不知道。那你都带去看看。那边橱子里还有不少药丸,你是要救人吧,都拿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把。”
沐雩想了想,也不客气,拿出准备的包袱布,把药材药丸都裹了,转身就从窗子跃了出去,几个起落就跑出去老远,脚尖点在树叶上身形飘逸,把人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待到沐雩的身影都消失了很久,她终于收回了眼神,嘴里左右咀嚼着刚才沐雩说的几个草药名,都记了起来。
沐雩拿着偷来的一大包草药,急忙赶回去之后把药都倒出来给大夫看,却还是凑不齐方子上要的药材。
顾雪洲烧了两天,一直褪不下来,沐哥儿和大夫聊了两句,知道有几位药实在不能换。他回卧室去看安之的情况,顾伯在那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听见沐雩回来的动静,马上迎上前去问:“怎么样,要到草药了吗?”
沐雩眉头紧锁,脸色沉重地摇头,“安之呢?他好些了吗?”
顾伯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还是烧得厉害啊。这可怎生是好?”
沐雩想了想,说:“阿伯你去休息了,你也很累了,要是你病倒了可就更不妙了。药材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去睡一觉吧。”
顾伯不肯去:“你有什么办法?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还有谁可以帮忙。”
沐雩说:“我有办法,听说只有我们城戒严,隔壁的县城却是没有的,我去买就是了。”
顾伯愣了一下:“你怎么出去?而且就算出去了,山路来回就算做马车来回起码得三四天。”
沐雩回答:“我自有办法出去,不走山路,走水路快的话一天就能来回了。”
顾伯这才正视了他,之前就算是沐雩考了个案首顾伯也还把沐雩当成个孩子,眼下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已经长大了,是个有主意的人了。他从前总觉得沐哥儿偏激疯狂胆大包天,可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吧,“你这样做,若是被官府发现了……”
“我有功名在身,死不了,大不了夺了我功名。”沐雩冷冷说。
顾伯终于有些放心下来,愿意去休息了。
沐雩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到顾雪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虚弱地躺在床上,眉宇之间萦绕着病色苦楚,脸烧的通红,额头烫的吓人,却一滴汗也没有。
沐雩拧了凉水的巾帕给他擦脸擦手降温,跪坐在床下,就在他的枕边低头看着他,轻声地呼唤:“安之,安之?”
却没人回应他,顾雪洲被禁锢在痛苦的泥沼之中,只听得见他费劲儿的不正常的喘气声。
沐雩低下头在顾雪洲因为生病发红却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安之……安之,安之,安之……”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他声音不高,态度很是发狠,“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去死,你等我回来,你要是敢死,我就随你一起去死。”
顾伯睡不安稳,只小眠了片刻恢复了点精神就回来了,和沐雩换了班,让他可以赶紧去了。
顾雪洲听着他们说的话,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蒙蒙地看见沐哥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觉得自己要病得更厉害了,他现在生着病,全身都发烫,可都比不过被沐哥儿亲过的嘴唇。
完了,要完了。他还不如死了算了。再想起沐哥儿后面说的话,又不敢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