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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雩侧卧在床上,白月如霜像一片轻纱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鸦黑的长发懒懒散着,随着他抬起身的动作从肩颈上滑落在鬓边,明若星辰的眼睛望向顾雪洲。
他的小美人已经是大美人了……顾雪洲一时看愣了,被沐哥儿看了一眼,他不知为何心漏跳了一拍,紧接着有些心虚起来。大抵是因为小时候沐哥儿天天要他发誓一起睡,虽然觉得荒唐,他也是答应过几次的,现下便有些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羞愧感。沐哥儿该不会生气吧?生气了怎么办?沐哥儿现在都这般年纪了,应该……也到了不想和大人一起睡觉的年纪了吧。要是生气……那就算了吧,再等等,沐哥儿说不定会主动提出来要个新屋子一个人住的。
却见沐雩坐了起来,往前倾了倾,光落在他背后去,他拉了站在床边的顾雪洲,叫顾雪洲坐下来,微微一笑,“我也觉得不大方便。”
顾雪洲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又呆住了,沐哥儿忽的靠过去伸出手,指尖擦过他的脸畔,绕过去,把他的发簪摘了下来,挽起的长发立时流水般披散下来,顾雪洲这才回过神,问道:“那你是同意了?”
沐雩笑道:“是啊,这张床太小了,不大方便。该换张大点的床了。”
顾雪洲:“……”
“安之,我攒了有一百两银子了,我们打张拔步床吧,这些钱可以打张鸡翅木的了。”
“这个……”
“你不喜欢拔步床吗?那架子床也可以。”
“那个……沐哥儿……”
“怎么了?”沐雩停下来,仿佛毫无察觉地看着顾雪洲,一双墨黑的眼珠像是浸在水里的宝石,干净剔透。
顾雪洲到了嗓子眼的话便一转,“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学院的奖金,还有我字写得好,有同学便找我抄书,他们手头阔,一本能给个二三两银子,慢慢的便攒起钱来了。”有时候还给同学写作业,练得他如今只要看了一个人的字便能立即仿出个七八分来,不过这个就不和安之说了,他看不惯的。“怎样?打张新床吧。”
顾雪洲听着,陷入沉思中,都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沐雩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长发,柔软顺滑,有如最上等的丝绸,叫他爱不释手。
顾雪洲心里有些难过,他想了好一会儿,自责地道:“……抄书多累啊,这一定要占了你读书的时间吧?书院的其他学子家境都好,你却跟了我受穷,也给不了你多少钱。如今铺子的生意好起来了,你要是钱不够同我说就好,我多给你点,不要再去辛苦抄书了,好多些时间自己读书。”
沐雩愣了一愣,接着笑得更昳丽了,声音也不自觉得变得甜蜜了许多:“没关系的,不碍着我学习,我抄书的同时也有默背,而且有时他们拿来的是孤本珍品,等闲见不着的,我求之不得呢。”
顾雪洲想,到底是如今落魄,孩子想看本好的书都难得,以前他家有个书阁,整房子藏书,据说是从他太爷爷开始收集的,可惜当年都已付之一炬,假如还在,就可以给沐哥儿看了吧?转念一笑,又觉得好笑,假如没有以前的事,他也不会遇见沐哥儿啊。“不会打搅你读书就好。”
顾雪洲想去握住沐哥儿的手,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沐哥儿抓着了,还十指相扣着,“……反正,你若是缺钱,尽可以跟我说,不用委屈自己,知道吗?”
“哦。”沐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不缺钱,缺钱也有来钱的法子,捏着安之的手指玩,随意地道:“那我去拿钱找床匠打张大大的拔步床了啊。”
顾雪洲说着说着都忘了这茬了,犹豫起来,“要打新床也不需要你的钱啊。”可一下子要一口气拿几十一百两打新床他心疼,现在的床也不是不能睡,“让我想想……你的钱便留着给自己使啊。”
沐雩早琢磨着自己赚钱了,他又不是顾师傅那个不要脸的……可恨他现在仍然年幼而且得读书,没什么生财之道,等他赚了钱,就让顾雪洲休息,不用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正想着,却听顾雪洲说:“你现在都已经十四了,旁人计划得早的都可以开始说亲了,你却受我连累,低不成高不就的。我也不是不为你打算,现在还早,等你考了功名我再帮你找亲事。你看如何?所以你的钱就自己存着,以后娶老婆用。”
沐雩脸上的笑一点点地冷下来,强压住燥郁的情绪,“……没什么,都一样?”
“什么一样?”顾雪洲一头雾水。
“我说,我们明天都还要早起,早点睡吧。”一把将顾雪洲又往怀里搂了搂。
顾雪洲看他阖目噤声,轻轻笑了两声,“沐哥儿你是不是害羞啊?不用怕羞的,你都十四了。该考虑这事了。我不逼你,你可以娶个你中意的小娘子。”
沐雩听得无比烦躁,眼睛也不睁开,冷冷地道:“你好烦啊!睡觉了!”
“哦……”顾雪洲被他骂得闭上嘴巴,也睡了,过了会儿,睡不着,又低声试探地问道,“……那你有喜欢的小娘子了吗?”
“啧。”沐雩睁开眼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顾雪洲彻底不敢说话了,觉得沐哥儿好像有点生气,因为抱得更紧了,心想:沐哥儿可真害羞啊……也是,他不过才十四,回想下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见到王小姐也是羞得不行的。沐哥儿平时嘴上硬声硬气的,虽说身材已经变得搞大了,可其实也还没有完全长大啊,又害羞又爱撒娇,还赖在自己床上呢,看来并不用不急着说亲,慢慢看着就是了。等他考了功名之后再说门更好的亲事。
顾雪洲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他现在都二十四了,还是光棍一条了,而今他的毒也拔除干净没以前那么丑了,铺子生意也做得好,虽然顶着克妻之名,但比以前好找亲事多了,也不是没有人有拉纤保媒的意思。可他想找个喜欢的,只是迟迟没有遇见,也不知何时才能遇见那样一个人。
沐雩憋着一股气,隔日去白鹿学院上课,下午是射箭课,他冷着脸将一石五的弓拉至满弦,一口气嗖嗖地连射了七箭出去,箭箭直中红心。
围观的同学呱呱给他鼓掌,老师也觉得有趣,“将靶子再放远二十步。”
沐雩脊背挺直如松,套着鹿皮指套的手指扣着箭羽并箭弦,手臂稳的一丝不缠,他如今满腹的气闷,一点都不觉得费力,拉到满弓点,眯了眯眼睛,然后撒放,箭飞云掣电般射出去,咚得一声扎进草靶,不止正中红心,还扎进去足足一半,差点将靶子穿透,力道之大,射中之后,箭羽还在颤抖。
老师去拔箭时都费了点劲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沐雩。他是个武夫,骑射虽也是君子六艺,但这儿一帮书生,对他们来说书本和举业才是最重要的,能有几个人练骑射又练得好呢?过得去就够了。沐雩这学生以前也不显,优秀也只是中规中矩的优秀,不知今日为何如此锋芒毕露。“还练吗?”
沐雩点头,他心上还是怒气难消。
老师把靶子继续放远,“这可有百步了啊。”
其他人则看热闹,还悄悄地打起赌来。
“来来,我赌一两银子沐雩射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都第三下了,我猜射不中。”
“……”
沐雩全神贯注紧盯着草靶的红心,直臂用力地往后拉弓弦,怒气犹如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脑子里想起顾雪洲的侧脸来,还有那块淡胭脂般的痕迹,想起顾雪洲微笑着说:“你也该找媳妇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也要找媳妇了吗?想想安之也已经二十四了,这些年是自己捣乱折腾,才叫安之一直娶不上老婆的。如今安之是不是觉得把他赶出去成家立室,随便塞个女人给他把他赶走了,然后床的另一半就可以空出来给另个女人睡了?
沐雩也说不清自己对顾雪洲是什么感情,该用什么词来说呢?说不上来,他只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只知道他不想把安之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能——
“铮!……”
弦断了。
断掉的弦死弹开,抽在沐雩的脸颊上,抽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来。
沐雩这才放下弓,气闷又堵回胸口,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却无济于事,摇了下头,对傻眼的老师说:“抱歉,我会赔钱的。”
骑射课结束,可以回家了。
和沐雩交好的一位姓叶的同窗来和他搭话,“可有空一起去小酌一杯?”
沐雩心情不好,懒得和这些人装手足情谊,随口推辞了,“抱歉,我得回家去。”
“沐弟,你又没老婆催你回家,每次怎么急着回家做什么?今天又不去顾师傅那开小灶,不如随哥哥们一起去耍乐子,我们带你见识些有意思的。”
沐雩皱眉,给了个假笑,“对不住,我真有事,去不了。下回吧。”
对方不再勉强,“那下次你可得赏脸啊。正巧我家园子的牡丹快开了,我想开个诗会,邀些人来赏花作诗曲水流觞,岂不快哉?日子就定在半月后休沐那日,你可得给我空出时间啊,这次不能再推辞了。”
要不是烦躁,也不会进了人套里。事情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了,沐雩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届时小弟一定去府上叨唠。”
这位姓叶的学子全名叶德昌,是本地人,家里也是读书的,父亲进士出身,在西北那边做知县。他今年十八,学业不错,家里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今年也是十四,明年就及笄了,母亲想让他在书院的同学里找个好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沐雩。沐雩天资出众,假以时日定有所成,可他家境却一般,他打听到沐雩是这家人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想来感情没那么牢靠,如果娶了他妹妹,他们扶持他,待他好,他便如那等入赘的女婿般一心向着他家了……而且这小子皮囊生得实在好。
罢了,先哄他去自己家,叫母亲妹妹相看相看,她们瞧得上再谈后续。若是瞧得上……他妹妹配他是绰绰有余的,到时自己家这么好的条件摆在他面前,万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沐雩生着气回了家,没从后门回去,直接去了前面的铺子。
一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甜腻的笑声。
顾雪洲畏缩着几乎被一个女人逼至了角落。那女人穿着件鹅黄色的春衫,月白色的裙子用绣着大朵大朵金线牡丹,惊鸿髻上金玉环钗,如玉的耳垂上戴了一副莲子米大的东珠耳坠,她嬉笑着伸出手,衣袖滑落,露出一小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带着个水色通透的翡翠镯子,在顾雪洲脸上摸了一下,“可真滑,小东家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私藏了什么特别的香膏蜜脂?可否告诉奴家?卖于奴家可好?分奴家一起享用享用。”
“我、我、我……”顾雪洲不知所措,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又往后退,可已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您、您……”
沐哥儿瞬时整张脸都黑了。
又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