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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俊纵然凶蛮,终究也不过十五岁。她爱车如命,这回瞒了孔祥熙与宋霭龄把家里的汽车偷开出来,本就不欲家人知道。且她平日与人争执,只要亮明身份旁人都会让她三分。然而这次撞车之人居然不买账,毫不服软要找孔祥熙理论,孔令俊有些慌了。
“要你多事!”她恨恨地扭头,发现这捉她软脚的男人竟是被她欺压多年的软柿子唐小三,登时恼羞成怒一拳砸将过去。
唐邵明探手捉了孔令俊腕子,慢悠悠地把她带了个踉跄,一脸热情笑意童叟无欺:“不多事。恰好我到财政部办事,顺道送你过去,二小姐不必客气。”他掳掠人口似的扯着孔令俊往车上走,一面招呼顾行云道,“顾少校,给她搭个便车。”
顾行云如何看不出这二人是旧相识,然而看着唐邵明公然对这跋扈千金动手动脚,还是觉到有些不妥,只低了头装没看见。
“你敢!”孔令俊蓦然红了脸,瞪圆眼睛道:“放了老子!”张嘴就咬。
可惜她不曾想,这两月唐邵明被魏将军训练得很有些身手矫健的味道,看准时机若无其事地一抽胳膊,教孔令俊一口咬上硬邦邦的精钢手表。只听咔嗒一声,孔令俊满口银牙比不上榔头坚硬,只硌得她眼前全是星星,鼻子一酸,迷迷蒙蒙流下泪来。
“二小姐的话岂敢不从,我放。”唐邵明憨厚笑着收回手,满脸无辜看着孔令俊,“此地风沙大,迷了二小姐眼睛?”
孔令俊扛着牙疼抹了泪,叫唐邵明一顿缠杂不清的说辞憋了一肚子闷气,明知他是装傻充愣地给她难堪,却偏生寻不着破绽发作。她揉完眼睛立时换了副虎视眈眈的架势盯着眼前这幼时玩伴。
孔令俊家世显赫,旁人无不让着她或是躲鬼似的避着她。或许是因为平日寂寞无聊得紧了,她这性子变得越发乖戾,总想着闹出点动静看人们乱成一团。说起来除却幼时在孔家当过人质的唐邵明,还真从来没人胆子大到敢跟她孜孜不倦地抗争。
孔令俊一想到这,不由记起小时候按着唐邵明可劲蹂躏的快意,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从钱夹里扯出几张大票拍到唐邵明眼前,踮起脚拍拍他的脸颊道:“唐小三,算你走运,行啊,我赔给你。”
唐邵明叫她摸得背上泛起好些鸡皮疙瘩,手脚麻利地把那少说也有三百来块的票子收进兜里,瞄一眼孔令俊勒得比男人还平坦的飞机场,翘着嘴角轻松一笑:“二先生慢走,往后要是零花钱没处打发,我给你想法子。”
孔令俊眼睛一鼓坐回车里,可唐邵明这一句知根知底的“二先生”偏又叫得她十分舒坦。她捉了帽子往座位上一掷,阴晴不定地透过车窗看着顾唐二人。
唐邵明不愿迁就孔令俊,可又装傻充愣地没与她闹翻,自是心里有一番计较。
他看着跋扈嚣张的孔二小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即将发生在民国25年的一桩公案。这天生豪迈的孔二小姐连私吞抗战献金的胆子都有,从每架自美国买来的飞机上都榨出两万美元的油水收入腰包,结果买来一堆马力打了八折的旧飞机。等到卢沟桥开打,蒋校长才惊觉手里的飞机只有305架,且绝大多数都是民国17年的旧货,至于民国25年国民捐款除却被校长夫人以观望为由悄然存了好些到那设在纽约的中国银行,孔二小姐也堂而皇之地借着孔宋家族的便利截留了不少。算起来,做那事的时候孔令俊才刚十七岁。
唐邵明着实担心孔令俊一旦恼羞成怒,对孔祥熙经手的战车预算也来一招敲骨吸髓,是以这回扮上了笑面虎,耐着性子与这男人婆你来我往。
顾行云在一旁看得惊异,唐邵明可是头一个哄着凶神恶煞的铁公鸡自个从头上拔毛的人。“蹭了块漆皮,不碍事。”唐邵明云淡风轻地数出一百块给顾行云,“我得赶紧回去了,保不齐魏将军这会正发飙呢。”顾行云半笑着点了一根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只是赶巧,唐邵明还没钻进车门,一顺道经过的年轻巡警却是吹着哨子,喘吁吁地奔将过来。他见税警总团的车子挂了军部的牌,立时转过脸,提了棍子对着后车里一副黄毛小子相的孔令俊指指点点,扯了嗓子吼道:“小娃娃,快给我下来!撞着人了!”
孔令俊一肚子强压的火气叫巡警一棍子晃了出来,她摇下车窗,一脸阴狠地盯着那巡警:“关你X事!”那巡警似乎不认得孔令俊,只当是哪个富少爷偷偷出来兜风,他见孔令俊一脸蛮横张口便骂,立刻拧了车门要轰他下来。
唐邵明刚待上前劝阻,岂料孔令俊已经从腰里把枪摸了出来,晃晃地指着那巡警的头,地裂山崩地吼了一声:“滚!”
巡警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劈手就夺孔令俊的枪。这二人厮打挣扎间,忽听得砰一声巨响,紧着便是一人闷哼,软软倒下去。
唐邵明睁大眼,真切见得一出“二先生擦枪走火,薄命人血溅当场”的人间惨剧。他记忆中孔令俊当街射杀巡警的血腥事体竟然就他面前发生。
孔令俊脸上沾着血,哆嗦了两下,看着手里的枪,又移开眼瞧着扑在她腿上汩汩流血的巡警,吓傻了似的愣在当地。
街上行走和远远围观的人们定格似的住了几秒,忽然尖叫拔腿奔逃,作鸟兽散。“杀人啦!”不知是谁一声高呼,把孔令俊从恍惚中喝醒。她痉挛似的几下踢开那眼见不活了的巡警,抖着嘴捉住车门把手,咣当一声合了,一脚油门没命似的驾车逃逸。
唐邵明冷眼看着孔令俊一骑绝尘,移步到那巡警身旁,蹲下腰摸他头颈的动脉。跳动已十分微弱。
他挡了顾行云和路人的视线,提起那巡警的手指,装作试他脉搏,沾着地上的血写下几个数字,正是孔令俊那车牌照的号码。
唐邵明眼里神色敛着,摸出兜里那二百来块钞票,插草标似的塞进那巡警领子里。他起身,不动声色的钻进车里。“死了。”他只说了两字,便再无下文。
顾行云转脸看着他,余光瞄到那巡警的后背抽搐着动了动。他收回眼,好似第一天才见到唐邵明一样,手指机械地拨弄着方向盘上的漆套。
唐邵明没等他开口,扫了眼顾行云的皮包,哑着嗓子道:“不想这材料曝光,就快走。”
顾行云瞳孔一缩,顿了片刻,终于一脚踩上油门。待车子把那尸身抛开老远,顾行云才从后视镜里看着唐邵明:“那人没死。”
唐邵明嗯了一声,慢慢理着手里的肉脯袋子,那肉脯的颜色与刚刚地上的血色恁地相像。“活不了了。”唐邵明漠然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良久,才淡淡道,“便是活着,也救不得。顾少校今日来找我已是不该,我只求这份材料能在你我手里多存些时日。日本人的间谍不是傻子,不要为这事让苍蝇闻了腥。”唐邵明不与顾行云多说,微微合了眼,随着车身的震动上下颠簸。
顾行云一路沉默地把他送回了军校,唐邵明悠然下车,对着他微微一笑:“顾少校,今日之事莫要与人说起。你只管看着,老天有眼,她或许逃不过去。”
顾行云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没与他搭话,只是开着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黄埔路梧桐掩映的尽头。
唐邵明抱着两包沉甸甸的六合肉脯,顺着道旁斑驳的树荫疾步前行,渐渐小跑起来。
他哼哧哼哧地用肩膀蹭了蹭脸上的汗,抬头一望,见二楼顾问室的窗扇开着,立着一高大宽阔的人影。
魏将军正端着红茶倚在窗口,欣赏风景似的看着刚刚从军校大门跑过来的小副官。
作者有话要说:某茶夏眠结束,继续更新。诸位长官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