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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明秀坐着马车来到宫中,晨光刚刚透过高耸的宫墙照落进来。下了马车换上暖轿,间隙里,二月的北风依旧寒凉。
这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并且迟迟不肯退去。
一路往后宫走去,途经延庆门时,却见几个人也正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蓝底黑纹锦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端得是贵气无比,只是神色间却有些焦虑和紧张,步伐也是显得格外的快。然而见到面前停着的马车时,他却又一下顿住了脚步,然后缓缓走近,再拱手叫了一声——“七叔”。
整个人又变得拘谨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三子祁玉麟。
祁明秀看了他一眼,却是收回视线,“上来吧。”
寒风瑟瑟,他的小脸刮得通红。
祁玉麟有些迟疑,很快却又听话的走了过去。
暖轿不比马车,并不宽敞,索性只是个小孩,挨着也能坐在一起。祁明秀不以为意,祁玉麟却是更加拘束。身子挺到板直,手放在膝上,动都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道:“我正在先生那学习,父皇那派了人过来,说母妃醒了,让我赶紧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是想解释一下他匆忙到失态的原因,七叔对他们仪态之事极为重视,他不想被他误会。
而且,他也想知会他一声,好让他到前头把他放下来。他想着他们是不同路的,之前答应下来,只是不想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七叔从来冷淡又严厉,很少给予关怀,到时候他宁愿多走一段。
——虽是年少,却已有诸多心思,三皇子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少年老成,并不是一句空话。
祁明秀听着他的话,却只是淡淡回应道:“我知道。”
祁玉麟抬头,有些疑惑。
祁明秀看着前方回道:“我也正要去。”
祁玉麟便有些惊讶起来。
半晌后却又将情绪收敛,七叔跟母妃是同门师姐弟,曾经情同手足,母妃这次醒来,父皇把他一并召来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母妃是个孤儿,再没有其他亲人。
隔了片刻,却又抬头道:“七叔,您说母妃真的会好吗?”目光殷切,带着无助与期盼。
大哥二哥都有母妃疼爱,唯有他,始终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虽然皇后娘娘、慧妃娘娘、大哥和二哥都对他很好,可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也很想有一个会一直记着他疼着他的母妃。
而他虽然畏惧七叔,可有了那一层的关系,他一直对他分外的信从——虽然只是在心底。
可是七叔并没有因对他特别,相反,他对他要比对大哥二哥冷淡的多,虽然不明显,可他总是能感觉得出来。至于原因,他一开始不知道,可是后来也就知道了。
七叔原本有个很好的三哥,是睿王,母妃原本也是该嫁给那位睿王的,可是到最后她却嫁给了父皇。睿王伤心之下取代别人前去出征,最后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七叔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而母妃也正是因为得知了睿王的死讯,才会崩溃至疯魔。
然而七叔对他冷淡,却也不是无视的那种冷淡,只是不管做什么,他都只会用冷漠的态度,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内心。
事实上,七叔虽然因为上一辈的事对他介怀,可并不是对他不好,他其实对他比对谁都要上心,比如两年前明光湖畔赛龙舟他将他安置在了正中的位置,比如现在他现在让他上了他的暖轿。
后者是怕他冷,前者却是想要让众人正视他的地位——虽然有个“久病不愈”的母妃,可是他依然是当朝的三皇子,依然是他祁明秀重视的人。
七叔的这份用心,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可是幸好,他看出来了。
所以他虽然对他冷淡而严厉,他却依然想靠近他、跟从他,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依靠——父皇虽好,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是太多人的父皇。
祁明秀听着他的问题,却是半晌没有言语。病了这么多年,会一下就好吗?他也不敢确定。
暖轿很快就停在了长乐殿面前。祁明秀拉着祁玉麟的手下来,一看,却怔住了。
长乐宫,曾经整个后宫之中最华丽的一座宫殿,现在却像是失去了生机一样,只剩下一片萧瑟。
景色还是那样的景色,可一切都跟原来不同了。
祁明秀恍然想起,他有好几年没再来过这里了。一开始还会来看望,可是来了流光师姐也只是痴痴地不认识他,他不忍再看,就越来越少过来。
而这里,除了他,除了那些太医,还有谁会过来呢?这里被封了差不多有十年,又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光鲜绚丽。
曾经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后来生离死别,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祁玉麟看着他被握着的手,目光瞬了瞬,最后虽然整条胳膊都有些僵硬,却终究没有缩回。
等到祁明秀松开时,他还隐隐有些怅然。
走进殿内,燕帝也在,正望着远处的庭中。
“父皇。”祁玉麟上前恭敬的施了个礼。
祁明秀却是一个字都没开口。一年前的那个结到现在还没有解开,更何况现在面对的还是个陈年旧结。
燕帝却也不在意,只是依然望着庭中说道:“流光是今早卯时醒来后突然清醒的,记得所有的人,也记得所有的事,丫鬟过来禀报后朕就赶来了,然后她提出要见你们。”
他说着,目光复杂,像是哀然,又像是在沉思。
“你走吧,我想见阿秀和玉麟。”——当时,她这么说。
庭中,一个女子侧对着站在梅树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袭华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只任风吹翻着裙角。
这个背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祁明秀目光晃动,半晌却又镇定下来。
抬脚走去,寒风凛冽,丝毫不觉。
祁玉麟也跟上。他倒是会常常过来看母妃,可是现在他依然激动着——母妃醒了,已经能记得所有人了。
燕帝看了他们一眼,却又转身离开。她只想见他们,想要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愿意给他听。
祁明秀拄着拐杖走近,树下的女子听到动静,转过了身。她的面容带着病态的苍白,却依然难掩原本倾城的容貌。
眉若柳裁,眸若星空,让人过目不忘的出尘与美艳。
她原是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女子,曾经也与他们比肩,共同驰骋沙场。
只是此时的她再没有原来的鲜活,只是清清冷冷的,眼中古井无波。
祁明秀望着她,不敢想她已经恢复如初。之前的她也是这般空洞,仿佛没有了灵魂。
“娘……”祁玉麟也是颤声,眼中满是忐忑。
沈流光看了他一眼,目光动了动,很快却又挪向祁明秀。
她望着他,目光变得柔和而又哀伤,“阿秀,我感觉到他要回来了。”
祁明秀的心一颤,“谁?”
沈流光转头看向树梢的梅花,淡然一笑,“明澜,你的太子哥哥。”
“……”祁明秀的心沉了沉,刚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却再不敢相信。太子哥哥死去多年,他又怎么会回来。
沈流光垂下双眸,却又笑了笑,“难以想象是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梦醒来,却只是觉得他就要回来了。”
顿了顿,又道:“虽然我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祁明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像是思绪混乱着,却又像是清醒着,因为之前她从不会这么有条理的说着话。
沈流光又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这一梦可真的长啊,有十年了吧,还记得当时刚生下玉麟时他才那么小一点点,可现在都这么大了。”她看着祁玉麟,眼中流露出了温情。
祁玉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娘!”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沈流光又幽幽道,带着歉意,却又带着一丝悲凉。
祁玉麟只是拼命摇头,能换得现在这样的母妃,之前受了再多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沈流光却又看向祁明秀,“阿秀,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怪我,我也一直在责怪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明澜又怎么会远去苍山然后一去不回。我和明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早就定下了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可是最后,是我负了他。我对不起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师姐!”祁明秀忍不住唤了一声。
沈流光却只是摇摇头,又笑得凄然,“这十年真的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明澜还没死,你也还和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很好,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醒来。可是现在,是不得不醒来了吧……上天让我逃避了十年,却终不能让我一直逃避下去。”
“……”祁明秀手攥紧,心中一片哀凉。
曾几何时,他们在一起,真的是亲密无间,无忧无虑。而那时候,流光师姐和太子哥哥相知相惜,也即将订下婚约。流光师姐虽是孤儿,可被定国将军沈礼养大,文武双全,几番立下战功,除了拥有一部分兵权外,甚至还被父皇封为县主。当时,他们可是举国公认的一对。
本以为时间一到,两人就会喜结连理,可是谁知道,一杯酒却改变了所有。
二哥过寿,所有人都去祝贺。流光师姐不胜酒力,却被劝着喝下了一杯,最后醉酒之下被当时的侧王妃慧妃扶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到醒来时,身边却已躺着二哥。两人赤身裸-体,什么事都已发生。
二哥同样喝多了,便去了慧妃院中。灯火黯淡又酒意汹涌中,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便只误作他人……
事情发生后,再无法挽回。祁明秀永远都忘不了太子哥哥当时的样子,曾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却像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抹不去,撇不开,只让整个人黯淡。
而到最后,当二哥表露出对流光师姐爱慕已久愿意娶她时,一切便都成了定局。
太子哥哥在他们婚期到来的半个月前主动出征离开了京城,然后一去就再没回来。
流光师姐伤心之下嫁给了二哥,从此却再不见笑颜。
想着过往种种,祁明秀的心被刺痛。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沈流光却又开口。
祁明秀回神。
沈流光说道:“我想把玉麟交给你,请你以后好好的照顾他。”
祁明秀眉头皱起,满是不解。
沈流光却突然笑了,眼中却含着泪,“因为他是明澜的孩子。”
一阵寒风吹过,吹乱了头发。祁明秀睁大双眼,满是不可思议。一旁的祁玉麟怔愣着,也是震诧不已。
沈流光转过头,淡笑道:“我恨明澜弃我于不顾,又恨这天意弄人。在我即将嫁给明章时,我便找了明澜。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药,又诓着他喝下。你知道明澜为什么这么突然的要取代别人去出征吗,就是因为醒来时看到我躺在了他旁边。”
她回忆着,眼泪滚滚落下,“而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爱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却不能在一起,不甘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最后却没有结果。我无法挽回,便只想把自己交给他,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我已不再完整!可是!他是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的,我已要嫁给他的二哥,他又怎么能再与我纠缠!”
她的脸上满是痛苦。
“所以,玉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半晌后,祁明秀怔怔问道。
沈流光抹去眼泪,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是的。玉麟早产了十来天,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正常,可我知道根本不是。嫁给明章的第二天我应该就来葵水的,可那时候就断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我只是从来没有跟谁说过。那时候我听说明澜死了,就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只是努力的把孩子生下来,算是给他留了后。”
“……”祁明秀心潮激荡,怎么都不能平静。他看着祁玉麟,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竟然是太子哥哥的孩子!他一直对他冷漠着,只因为看到他,他就止不住想起那一段虐缘来,谁知道结果竟会是这样!
祁玉麟也同样魂不守舍,如果他真的是那位睿王的儿子,那父皇该怎么办!
“阿秀,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玉麟真的是明澜的骨血,我希望你能好好照看他。”沈流光却又在一旁说道。
祁明秀向她看去,隐约觉得不对,可是思绪纷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沈流光望着他,又望着自己的儿子,却只又淡淡一笑。笑得悲凉,又决绝。
……
祁明秀很快就走了,沈流光也对自己的儿子下了逐客令,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再理一下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燕帝等他们一走,却又走进。
沈流光回到了屋中,正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只觉陌生。而当她看到镜子里出现的另一个声影时,她的目光一下幽寂下来。
燕帝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悲哀,“你为什么还是不想见到我呢?”
她嫁给他后是这样,疯了之后也是这样,现在醒了,还是这样。
“当初,并不是我的过错。”他又道。
沈流光却只是垂下双眸,“不是你的过错,却是我的过错。我无法饶恕自己,也就无法再面对你。”
“……”燕帝便无法再开口。
“当初答应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因为怀着恨,所以在明澜转身离开后,他对着他的请求,只说了一声“好”。
他为了兄弟之义割舍了与她二十多年的情谊,那么,她便成全他。
结果一时赌气,却铸成了大错。
当初,哪怕她远走他乡,也总比现在这样好过。
燕帝听着她的话,神色更加悲怆,“可是朕是真的喜欢你的!当初你和三弟在一起朕才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内心,可是朕每次看到你,都想着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身边那该多好!朕登基后,为了弥补你,甚至还想立你为后!后来你无意于此,朕便又立你为宸贵妃,足以与皇后比肩的宸贵妃!朕甚至还将最华丽的长乐殿赐于你!朕,真的是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啊!朕有了你之后,甚至从未再有过别的女人!流光,你什么时候能看到朕对你的一片真心!”
沈流光听着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只是神色淡淡的,“你做的太多都没用的,我的心中只有明澜,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你走吧……”
“流光……”燕帝哀然的唤着。
沈流光却再无反应。
燕帝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走出门外,脸上的悲凉却已不见,只是目光沉然。
他是真的喜欢她的,愿意为她做很多很多的事,可是如今她这么待他,他却也不后悔。
他没有得到她,就不会那么容易的得到那部分沈氏留下的兵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大,自己再无法企及。
所以,让慧妃在酒里下东西,又将她扶到她的院中,他一点都后悔。
至于三弟……他也同样不后悔。
……
祁明秀回到王府,却依然陷入在难以置信之中。
他从没想到,他的太子哥哥还在这个世上留下了血脉。
可是如今又该怎么做呢?
流光师姐又为什么要将玉麟交给他?
思绪如此纷杂,他有些心神不宁,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而在三天后,宫里又传来消息——宸贵妃自缢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