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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棺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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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速度很慢,却走得很稳,陆远砚又看了一会儿,他们还没能碰到大屋的楼梯,周慕书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加上此刻舌头发麻,他突然觉着自己跟着过来就是造孽,还不如和傅若凝一道儿看摊子来的痛快。

    整间屋子静如死水,见他没了说话的意思,陆远砚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从榻上跳下地,放开了手,抖了抖他那身褂子,接着,便极为坦然地踱到了堂屋中央,扬手便将那人鬼之隔的最后两扇漆红木门开了个敞亮。

    周慕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分外清晰的听到那煤炉上水稍稍沸腾又瞬然平息的声音。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刚刚那个寒战并非是害怕,而是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骤降所致,那块玉在口中呆了一会儿,不仅没有被捂热,反而透出丝丝冰凉,而他的头脑此时也分外明晰。

    门口阴风阵阵,陆远砚挂着一抹极其温和的笑,让身到一侧,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些人目光平视前方,踏上石阶,又好似没看到人一般跨入堂屋。

    等他们完全跨进来,陆远砚已经偏到了一侧,可怜兮兮得缩在门后。

    钮祜禄家的祖宅早已变卖的差不多,故这间堂屋和院子一样,小到给人一种紧巴巴的感觉,正面高墙上挂着一张祖宗的挂像,身着正三品武官的补服,眉目慈祥而威严,前面是一方紫檀香案,香案上供着一碟子云糕,一碟子苹果,一把短刀,香炉里还插着香。

    那四人将肩上棺材落到了地上,然后规规矩矩站到了一边,棺材占了堂屋几乎整个空间,屁股更是直接顶在了紫檀香案上,那些供品明显晃了两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儿,没在地上滚成一片。

    周慕书倒抽一口凉气,心道: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事啊!祖宗要生气啊!

    但除了他,屋子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在意香案如何,祖宗会不会生气,陆远砚那张笑脸像是挂着,十分虚伪,十分狗腿地将门关上。

    周慕书不自觉往陆远砚身边挪了两步,又不自觉地去打量了下眼前这阵仗,这才发觉,那四个抬棺人并非是僵尸,更不是鬼差,而是扎出来的纸人,一个赛一个的栩栩如生!

    四人胸前的补子里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黑斑红豹子,以云纹为边,靛蓝做底,和墙上的祖宗画像显然是一个品级,画的人极其仔细,颜色一点没漏到外边,金线的边也是靠和了金粉的颜料画就,暖帽下的那张脸虽然涂抹得有些过白,眉眼却很生动秀气,一个个都是圆盘脸,细眼睛,脑后梳着一条儿纸扎的小辫儿。

    周慕书看了一会儿,才讶异地发现这东西远看吓到屁滚尿流,近看久了不仅不觉得恐怖,还有了点说不出的滑稽。

    见周慕书盯他们,其中一个靠得近的似乎还投来了淡淡的鄙视。

    虽说看上去并没什么杀伤力,可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妖,总归盯着别人打量不是什么礼貌的事,再加上一直自信满满的陆远砚此刻居然是一副跪下喊爷爷的狗腿模样,周慕书赶忙站直了身子,移开了目光。

    下一刻,他却差点把嘴里含着的玉吐出来,因为那四人竟“啪啪”一甩自己纸糊的马蹄袖,直挺挺地对着陆远砚跪了下来。

    “别别别,各位折煞我!”陆远砚也不含糊,忙跟着跪下,喊出了四人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神色却毫无变化,像是早料到一般。

    其中一个纸人闻声抬起眼,如果点上红烛,再给加个盖头,二人就是跟拜堂一样面对面儿跪着,眼神交流,画面诡异非常。

    “你们要我帮忙我知道,只是这祖宗规矩立着,没有你们拜我的道理。”陆远砚此刻就像是自言自语。

    纸人的眼神居然带上了一丝茫然。

    陆远砚自然读懂了纸人的意思,叹了口气,但话还是说的直接明白,“只是我想向各位讨一样东西,如果你们愿意摘下你们脑后的孔雀翎给我,你们求的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我也会拼上身家让诸位如愿。”

    闻言,纸人垂下脑袋,露出一个宝蓝色的纸糊顶珠,周慕书看到,红流苏的帽后便是陆远砚想要的孔雀翎,也是唯一一个他们身上不是纸糊的地方。

    他们就像是人在思考,这一思考时间不短,陆远砚也不着急,就这么跪着,打个哈欠玩玩手指。

    周慕书站在榻边,不知道陆远砚卖的什么药,跟鬼怪做交易,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不过他现如今也懒得去猜,只是看这老爷子呼吸还算平稳,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皱了眉头。

    即便陆远砚并没有明说,周慕书也已经想到,口里的那块玉除了让他见鬼有些不友好以外,还有有凝神定心的功效,方才含着的那一阵,心里头儿风平浪静,扔颗石子儿也砸不出半寸水花,就算见到那些东西也没有任何的波动,现下他竟隐隐感到玉有了点儿变化,从丝丝发凉开始变得发烫,里面似乎蕴含着什么东西,正在疯狂的四处逃窜,像遭遇了什么打击一般散发出阵阵慌乱的灼热感。

    显然,陆远砚也注意到了这点,他仍旧跪在地上,缓缓抬起头往这边看去,眨眨眼没有说话,像是生怕打断纸人的思考般比划了两下,示意周慕书忍着,用手捂住嘴巴。

    周慕书点点头,虽然灼热感渐起,但还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手刚送到嘴边,却被一阵“噗呲噗呲——”的吸气声打断了。

    这一回,吸气声比刚才还要绵长且响,竟还带着急促且不成调儿的旋律,抑扬顿挫,荡气回肠,一声儿接着一声儿,随着这声儿的越来越大,那本来低着头的纸人竟齐齐直起了脑袋。

    声音这回明显,明显到明眼人都能听出来,并非来自凌老爷子口中,而是像在这间屋子里四处都有,环绕着身周,不愿意散去,不愿意停止,像是催促,更像是命令。

    陆远砚没有过多表示,只是扭头深深的看了屋外一眼。

    纸人的决定做的虽然奇慢,但不含糊,在“噗呲噗呲——”的吸气声中,竟缓缓地摘了自己的官帽,又双手抱拳,对陆远砚缓缓行了一个礼。

    陆远砚缓缓站起,也向他们一抱拳,习惯性地抖了抖袍子,往躺着凌老爷子的榻边走去,“噗呲噗呲——”声仍在继续,只是不如刚才那般嘹亮,而是渐渐的微弱,渐渐的沉静下来。

    “哗——”一声,凌老爷子的被子被掀开,里面干瘪瘦削的身躯上套着一件有些宽松的灰色薄褂,此时躺着,更是有肋骨的形状透过布衫,更显得衣服空空落落,靠着榻里面的左手里握着一样东西,被陆远砚缓缓拿起,握在了自己手上。

    是一柄泛着淡淡光泽的拐杖,凡是这一片见到过凌老爷子的人都认得,这东西伴着他走街串巷逛了大半辈子,通体乌紫,杖头是一个手持如意的罗汉像,意为罗汉护体,早已被摸出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小叶紫檀。”陆远砚抚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木痕,又在手头转了两圈,突然朝纸人一笑,“咸丰爷在世的手笔,也不枉老英雄宝贝它。”

    那些纸人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官帽跪着,低着头看不清他们的眼神。

    周慕书口中的玉的躁动此时也已经渐渐平息,胸口突然有些发闷,他突然怔住了,因为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了一阵隐隐哀恸的情绪,情绪极其微弱,他却感受得格外清晰,仿佛有一条线将他和陆远砚手中的拐杖系在一起。

    那种隐隐难以言喻的哀恸便是自拐杖中传来。

    拐杖?周慕书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这很荒唐他所冒出的这种想法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古董再灵气,不过也是个物件,和人共通,说出去只会让人发笑,可在他在摇了三下脑袋又掐了掐眼窝后彻底败下阵来。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存在,那就确确实实存在,虽然微弱,但是那种压抑的哀伤真真切切让他感到难受,十分难受。

    陆远砚就地铺好他那方青色的帕子,抬起那只带着扳指的手,在罗汉像下环绕,他的指法很特殊,速度极快,渐渐地,点点莹光自那只扳指上飞出,越聚越多,渐渐将拐杖头上的罗汉包围,也就是眨眼的时间,那罗汉竟挟着白光自拐杖之上脱身而出,稳稳地落在了早已准备好的帕子之上。

    与此同时,周慕书惊愕地睁大了眼,随着罗汉脱身,拐杖中飞出了一样白色的物什,物什不大,但极其漂亮,通体鳞片如流云,头顶丹红欲滴,竟是一条双指宽的小蛇,出来以后落在地上,瞧也不瞧四周,吐着杏子往纸人方向游去。

    两个纸人齐齐自地上站起,眼带肃穆,将漆黑的棺材盖缓缓抬起,另外两个则十分虔诚的叩了三个头。

    小蛇迟缓的旋身上攀,待行至棺内,抬起了那颗白里点红的头颅向窗外望了一眼,似有恋恋不舍,可终于随着棺材盖缓缓地合上而没入其中,接着,那四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堂屋之中,不过半柱香,便恢复了刚才的样貌。

    “还活着吗?”静默了半晌,先说话的是陆远砚,他又靠回了榻边,双指按着太阳穴,神色有些疲惫。

    周慕书这才自震惊中反应过来,忙将口中玉石吐出,去探凌老爷子鼻息,却被陆远砚拉开,“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

    “我?”周慕书莫名其妙,“我不是好好站着么?”

    “我说的是你有没有被吓死。”陆远砚捡起罗汉头又装了回去,将拐棒缓缓地放到了凌老爷子身边。

    周慕书听出这话里调侃的意思,带着一肚子问题反驳道,“爷爷我压根儿就没怕。”

    “这话有意思。”陆远砚道,“刚才谁跟我甩脸子不想看鬼不想要玉,性子转的比磨盘还快?”

    周慕书旁的都好,就是脸皮儿有点薄,正搜罗词儿挖苦回去,却见陆远砚指了指炉子“欸欸欸,水要烧干了!”

    自打他们进来,水便一直烧着,此时还在冒着烟气儿,只是这烟气儿已经淡了,周慕书暗叫一声不好,赶忙上前提起,又被烫得直摸耳朵根儿。

    陆远砚叹口气,“算了,算了。”

    “不熬药啦?”周慕书瞅瞅榻上的凌老爷子,“你那续命丹没这么神吧?”

    “不熬了,本来就是留着给他家里人入殓擦身用的。”陆远砚摇摇头,把毯子扯到凌老爷子头上,垂下眼皮低声道,“死了。”

    周慕书傻了,“死了?!”

    “人终有一死,你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陆远砚被他叫得莫名其妙。

    “不是...你不是说能救吗?”周慕书瘫在了地上,这下好了,鼎砚斋第一笔生意就没把人救活,按照流言的传播速度,要不了几天,这生意也就越来越差,自己虽不想跟鬼打交道,却也想说说情好当个一般学徒捞点大洋,这下就好像水中月,镜中花,哗啦一下就成了泡影。

    “我也说了,和阎王抢人,没底儿。”陆远砚却像满不在乎,起身走到门边奋力将门推开,屋外晴空万里,蝉声叫得人心烦意乱,他伸了个懒腰,“走,跟掌柜的去把这笔交易做完。”

    周慕书突然极度怀疑此人缺心眼儿,想着工钱长翅膀飞了,瘫坐在地上直叹气,“哪还有个生意做?”

    “年纪轻轻跟半截身子入土一样闹甚,走走走。”陆远砚扯他,二人自堂屋出来,一个风风火火,一个魂不守舍,直接就推开破落屋子的门儿走了进去。

    灰暗,破败,有耗子,这是周慕书对此地的第一印象,格局与堂屋差不多,只是由于坍塌,顶有些歪斜,蛛网随处可见。

    正中间也是一方香案,和四把小椅以及一个长架子,也是这里唯一比较干净的地方,椅子上原本供的人已经不见了,放着一把孔雀翎,而架子上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陆远砚伸手取下孔雀翎,宝贝似的收入袖中,抬头又看看空架子,突然叹了一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观音,放在了上头,双手缓缓合了十。

    周慕书跟着后面也赶紧合十,却被陆远砚狠狠的拍了一下脑壳儿,“送子观音,你拜她做什么?”

    周慕书疼的呲牙咧嘴爆出了粗鄙之语,“那你丫的在这儿摆个送子观音做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一记猛锤砸的他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陆远砚默默开了口,问题却很奇怪,“你觉得这凌老爷子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一个喜欢宣扬他辉煌历史的怪老头子,宣统皇帝退位后,清朝都已经灭了,多说又有什么意思。”周慕书摸摸脑袋。

    陆远砚苦笑,又朝那观音像拜了一拜,“十五岁,跟军去了象州,打洪秀全,可惜打了场败仗,断了条腿。”

    “十七岁,又跟着向荣去了江南大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其间托着病躯南征北伐,直到他二十四岁,才打了个小胜仗,守住了杭州,可自此以后,再也没能上过一次战场,因为他的右腿彻底断了,走路都困难,于是咸丰赐了他一柄罗汉杖,被他当成了宝贝。”

    周慕书凝着呼吸,静静的听陆远砚讲这个街坊眼中的市井无赖的生平。

    陆远砚闭着眼,十分虔诚,“后来清朝亡了,他如何能忍得,好在宝贝有灵,钮祜禄家是前清贵族,凌泰老爷子也是见多识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个法子,扎纸代祖宗,以精血为养,就能请家神护院,在紫檀拐杖里养出了蛇灵,这蛇灵与主同生共死,饲主油尽灯枯,它也将死,这个时候,就靠着祖宗抬棺,送其回神界,这就是‘棺阵’,看这蛇灵大小,算算诞生时辰,也正是贵顺发家的时候。”

    周慕书对‘棺阵’一无所知,只觉得这老头子也很不容易,他出生在改朝换代的乱世,但前朝覆灭的时候他还是个没什么概念的傻小子,等心智成熟,已经过上现如今外头乱内里平的小日子,只能叹一句,“那也算不愧对他一番苦心。”

    “呵。”陆远砚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恭恭敬敬地对着神像拜下了第三拜,“神鬼只要有依存有供奉,都不会亏待饲养者,蛇灵让贵顺发家,让他娶媳妇,让他过好日子,可他自己作孽,才会至今都没个香火。”

    “作孽?”周慕书懵了,他知道贵掌柜是个好人,起码名声好。

    “你仔细看看这里,看到这个神台,你就能明白,这才是贵顺大孝子孝敬给他老爹的屋子,故意给他挪窝,一来怕败坏名声,二来,如果我治死了凌泰,视财如命的贵顺会怎么打算,你刚刚应该算得比我清楚。”陆远砚慢慢睁开眼,一向自大的眼里竟有了点悲天悯人的神色。

    刚才自己的算盘陆远砚竟全知道,周慕书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凌泰的精血封在孔雀翎翎管里,没了这个,他那四个祖宗替身极有可能在护棺途中灰飞烟灭,不出我意料,为了给钮祜禄家留个后,家神答应了,答应用这东西做一场交易。”陆远砚掸掸手上的灰尘,叹道,“其实如果不受贵顺的虐待,他能活得更久些,直到保贵顺的孩子平安降生。”

    “你是说雪婶儿她...。”周慕书哑然,凡事有因必有果,如果今天陆远砚没应邀前来,那蛇灵死后,雪婶儿的孩子...

    陆远砚突然摊摊手,拍了拍周慕书的肩膀,“放心,可我收了人家的东西,即使心有不甘,我也应该履行我的承诺,给贵顺保住这个孩子。”

    “等等,那你要那孔雀翎做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

    “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