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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的天儿,热气毒辣,胡同串子的里的人得空偷闲,一把蒲扇,一壶沁过的薄荷芯子,搭上三两只鼻烟一盘象棋,也就在那树荫子地下蹲着歇。
这地皮像块香疙瘩,生了浆糊般紧紧粘着什刹海,除了祖祖辈辈扎根儿在此的院子,剩下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争抢的地儿,其一是这第儿在皇城根儿脚下,沾着紫禁城的王气,其二是因为这地儿都是些老宅子,甚至还有两座贝勒府,一座老王府,都说老宅子藏宝,何况是那煌煌大清灭了之后留下的宝,自不会有人放过。
康仁中学便在这疙瘩似的地皮附近,常有穿得周正的半大孩子经过,不过鲜少有人肯进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新文化,新思想一学,对这些腐朽之物自然嗤之以鼻。
周慕书此时正抱着一件儿黄油纸细细包起的物什慢慢的往胡同里走着,虽然他一张白净斯文的脸向来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隐隐透着些激动的意思,手下那个黄油纸包也捏紧了三分,直直压得胸口陈旧却干净的衣服出了几道黑色的褶皱。
“慕书!”身后有人喊道,声音嘹亮而轻佻,“你进那么个胡同做什么,还想学人家掏老宅子发财不成?”
周慕书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那丝不满的情绪却又转瞬即逝,脚下也快了几分,只是这身后的人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叫唤,还转了两下自行车铃,声音一下传出去好几米远。
”那些老宅子里头的东西不干不净!你别惹上什么不该惹的啊!你家里那条件禁不起你进医院!“
胡同里串风,又呈喇叭式,顾贤之声音本就不小,这下更是如广播般传了进去,几个树下下棋的老头子抬起眼,透过歪歪斜斜的眼镜儿框子打量眼前的人,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黄黑的大烟牙笑道。
”娃娃,你那兄弟说的不错,这老宅子能不进就别进,别要的东西没搞到手,先弄得自己一身骚。“
周慕书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只是稍稍舒出一口气,像是凝神定气一般继续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却也很稳,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庄严的进行一场典礼,其中一个老人嘬了一口旱烟,哼哼道,”现在这些个娃娃,那儿阴往哪儿溜,怕是又一个去荣贝勒府送死的。“
那几个盯着棋盘的干瘪老头闻言齐齐抬起头望着周慕书,脸色颇为惊恐,还带着一丝惋惜,有人小声叹道,”都他妈十几年了,还不消停,非闹得鸡犬不宁才算给她报仇,得,大家伙儿的都是半截身子入土,怕她个蛋。“
“老五,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悠着点。”一灰蓝长衫的老头发了话,老头须发全白,胡子颤颤巍巍,左手掂着一颗棋子儿,敲得棋盘“啪啪”乱响,话出口却是一派文人气度,“那瑾蓝夫人平日里待大家不薄,虽说是个填房,人活的有大家风范,想当年我当上翰林,她还没嫁进荣府,愣是煮了十来个......”
“得了吧,邱翰林邱阁老,这陈芝麻烂谷子您还要拖出来熬汤,也不嫌霉味儿大。”说话的是个中年人,满脸不屑混着轻蔑,“你说这瑾蓝夫人对您情根深种?呵,二十个鸡蛋抵不上人家金银一箱,屁股一转这就是荣贝勒的侍妾了,这么多年,人家穿金戴银想过你个糟老头子么?”
这头声音愈发响亮,有那前清老翰林面红耳赤的辩驳,有和稀泥的劝慰声,还有几声瓜子皮的吞吐叫好声,周慕书却连头也未回一下,只是往那巷子深处坚定的走了过去,只要到了那里,仿佛一切就尘埃落定。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远,周慕书终于站定,像是运动过后虚脱般叹了一口气,抬手敲上了眼前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檐上,繁复的石雕彩绘无一不彰显着此地的盛极一时和富甲天下。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侧门呐!周慕书眯着眼抬着头,一时看着有些发怔,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里头探出一只头发花白的脑袋,虽说花白,也只是后脑勺花白,此人前半个脑壳光秃秃一片,搭上下面一双精光四溢的眼,倒先让周慕书有些慌张。
”你找谁?咳咳。“
那老头子一开口更是让周慕书有些慌乱,这声音暗哑低沉,还不带多少气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他面前倒下来一般。
周慕书咽了咽口水,喉咙也有些发紧,这声音他熟悉,王二爷就是抽大烟把嗓子抽成这样的,刚满四十就归了西,看这老太监的境况,估摸着也不远了,他想着,不自觉一哆嗦,外头大太阳烈得慌,这门一开,里头却平地起风般刮出一阵阵阴气,冻得人浑身一激灵。
”你找谁?“那老太监又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也颇为警惕地将那朱门掩上了几分。
”别别别!“周慕书忙回了神,将那黄油纸递上去,陪着笑道,”我是康仁的学生,外头有个绸褂子的先生让我把这个给您,说只要搁在瑾蓝夫人房里三天,撑到他来一切都好办。“
老太监仍是十分警觉,却扬手接过那黄油纸包,面带疑虑的打开,那原本就和蛇一般拧着的眉头缠得更紧了些,哑声嘀咕,“咦,这?”
周慕书也愣了,但他此刻顾不了这么多,眼瞅着太阳往下爬,他一转身就游鱼般往外溜去,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只大声交代道,“那绸褂子说了,您家这夫人病成这样,您也就死马当那活马医,错不了的,只要三天,三天就成!“
不用再慢吞吞的走架势,周慕书三两下窜进另一个胡同,却被人扯住了袖子,回头是个十分灵秀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浅淡的洋装,开口带着甜甜糯糯的嗓音,语气却颇为老成,“事情都办妥了没有?”
“妥了。”周慕书老老实实点头。
小姑娘有意无意朝胡同里望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却又转瞬即逝,朝他一笑,扬手丢出一个布袋子,“二十个大洋,说好的。”
周慕书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点了点,终于浸着汗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地笑,小姑娘见他确认无恙,摇了摇脑袋正待离开,却又被喊住。
“姑娘,这荣贝勒府闹鬼,到底是个什么说头啊?”周慕书显然有些担心,“方才看那门里,一股子冷气从头沁到尾,我倒是没啥,我娘一身病吃得消吗?”
他答应帮忙,为得是那二十个大洋够买一阵子他娘的药,若是走了一趟,染上些顾贤之说的不干不净,得不偿失可就吃了哑巴大亏。
小姑娘听他开口,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顺手喊了辆黄包车,“抱了我二叔叔宝贝那么久,别说这荣贝勒府,就是清东陵你下去也不算事儿。”
周慕书仍傻愣愣站着,那小姑娘提着裙子跳上黄包车,朝他灿然一笑,“你要是觉得心慌,三天后,可以来荣贝勒府,我让二叔叔给你驱驱邪!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声音很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周慕书脸皮本就薄,这下更是红了个彻底,咬咬牙,抱着那二十块大洋拔腿便往城东药铺跑去。
贝勒府大院总不缺喧嚣,隔厅花团景簇,笙歌曼舞,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发须花白的荣贝勒缩在云锦鹅绒软垫上把玩着一只玉雕的天鹅,一双慵懒怠惰的双眸惬意的眯着,稍稍哼一声,身边白白胖胖,浓妆艳抹的女人们便献殷勤般递上手头慢火小烤好的烟枪,待荣贝勒迫不及待的吸上一口,还不望伸着一只白嫩嫩的酥手轻轻一点,娇嗔道,“冤家。”
荣贝勒挪了挪身子,又开始眯着眼上下打量起那些个自京城里戏班子请来的年轻戏子,这些戏子多为小生花旦,个个练得一身柔风媚骨,眼风一抛,就能要了人的半条命去。
为首之人更甚,红妆粉黛却提着杆枪,唱的是那赫赫有名的《穆桂英挂帅》,即便大烟缭绕,也难掩一身清俊风度,正是这城中一角儿,竹君子江一若。
此人之所以被人称一声“竹君子”,就因哪怕天下人瞧不起戏子这下九流,也没人敢瞧不起这江一若,这江一若早年当过兵,可没两年便受了伤遣了回来,以十七岁的年纪进了戏班学艺,本以为这童子功的功夫他学不出个什么名堂,却不料,仅仅五年,这江一若硬是靠一张天生吃香的脸和嗓子唱成了角儿。
江一若虽是那捏着嗓子唱花旦的,戏台上,大家一样柔肠百转,可脱了戏服,他却万般不同于那些个旦角儿,光是一身当过兵的正气就非比寻常,他又怪癖颇多,其一是爱竹如命,其二是有人相邀唱戏,须得看他心情,否则谁家也不去,故人送外号“竹君子”。
人人都知道,这荣贝勒好色异常,男色女色大烟泡,都为他所好,此次本以为江一若不来,谁知竟没费多少口舌,他竟满口应了下来。
“贝勒爷~”有人将那晕晕乎乎色迷迷的老贝勒自穆桂英身上拉回来,一只带着翠的手攀上华丽的盘扣,是那贝勒新纳的姨太,年轻得紧,也水灵得紧,娇滴滴道,“那瑾蓝怪病总不好,难道就让她霸占着咱们府里那块好地儿不成?”
那荣贝勒脸色一沉,连带着本就乌漆漆的脸成了黑漆漆,手中的玉天鹅往老檀木桌上死命一磕,竟也磕出好大一声儿响来,这一下之后,竟连乐器声也顿住,只因那老贝勒动怒过大,两眼竟一翻,差点没过去,忙有老嬷嬷上去扶住,不住的抚着老贝勒的胸口,还不望皱着眉头揩眼角,“造孽唷,造孽唷,你提这造孽的主儿作甚唷。”
那姨太太早被眼前变数吓得跪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顾着抓着自己靛蓝的帕子发抖。
这厢乱成一团,那厢却静得出奇。
老太监将那油纸仔仔细细叠好放入抽屉,又将那纸里的东西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放在了床边。
床是一张黄花梨好床,只是年份久了有些嘎吱作响,其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面容早已灰败老化,但能看出是个女人,女人勉强睁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天上,嘴角不受控制般时不时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杂着“咕噜”声,在这昏暗的小院子里极为瘆人。
她的左右手被安安稳稳地置于身体两侧,那带着翡翠镯子的右手却时不时抽搐一番。
可即便这样,她仍旧是一头掺了茉莉油疏的整整齐齐的发髻,别着一支翠玉的簪子,身上一身服贴的翠色旗装。
老太监一双浑浊的双眼噙满了泪呆站了一会儿,竟突然转身,对着床边那宝贝磕了三下响头,声音震天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要是菩萨保佑三姐儿好起来,老奴这条贱命您就拿去吧,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啊,真的是他,他是真的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