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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朽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又被悄声关上,接着,那辆已经破旧不堪的木轮车“嘎吱嘎吱”地艰难前行了数步,又停住了。
“父亲,我来了。”坐在木轮椅上的年轻人,一身瘦骨,昏黄的烛火下映出一张显得狰狞的面容。长发披覆在他脸上,却依然能看到那满脸的斑驳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平复之地。面容下,唯独那双无任何波澜的眼睛,才能让人确定他尚且年轻。
“父亲,您叫我?”看床榻上的那人没有反应,他又喊了一声。这阴冷的声音,跟这间充满戾气的屋子极为相衬。
“嗯。”躺在床上的老者披散着干枯的白发,发出一声干哑的轻吟。终于,他将整个身子转过来,灯火下,只见他长发灰髯,面目阴诡,深黑的瞳孔下像是藏着一潭深海。他凝重地看了看刚进来的年轻人,沉思了一阵,方将手指向桌上的那碗水,发出他那让人一听便心生寒意的声音,“那无常棋局你可破解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儿子愚钝,苦思了几年,始终无法解破。”
“哎!”老人的一声叹息很长很长。一阵叹息过后,老人又自我安慰:“算了,以你现在的资质,也足以凭一己之力掀翻整个朝堂的。解不破便解不破吧。”
年轻人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老人又道:“再过三日便是太后的寿诞,你准备得如何了?”
年轻人道:“父亲放心,京中的人和事我皆已了如指掌。”
老者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好,这个时候回去,正好。你说是吧?”
年轻人想了片刻,便悠悠地道:“是,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权逯宗泽惧怕父亲至深,必定要亲眼见到父亲尸身方肯罢休,他必然会召唤我回京城。为了试探我,太后寿辰他必然会召我入席。这几步,定然筹算无误。”
“嗯,待你回京那天,便是他权逯宗泽噩梦的开始。”老人恨恨地说着,目中却是一片欣慰之色。末了,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包药粉,又对年轻人道:“将那碗水端来吧。”
年轻人一手推着自己的轮椅,一手端着碗过去,将碗递到那老者的枕边。老者抬起头,伸出手颤巍巍地打开药包,正想将粉末抖进去,忽又停下,又将手一抬,递到年轻人手中,道:“你来放。”
“是。”年轻人接过那包药,仔细地将那粉末倒进碗里,而后又递到老者手中。老者端着碗刚在唇角碰了下,又停了下来,发出他那极为阴沉的嗓音,“他们将我埋葬后,你找时机让褚昂久将我从棺木中挖出来,我已经被这座活死人墓埋葬了将近二十年了,不想继续被深埋地下,我要在那虚摩山的山颠,高高地俯视着余下的一切。我要看到权逯宗泽亲手杀掉他自己的儿子们,让他饱尝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我要看着他在那个他费劲心机夺去的皇位上苟延残喘,就像我这样……”他说得激动,不禁咳了起来。
年轻人一脸平静地回答:“我记住了。”
“好。”说罢,那老者一股脑儿地将那碗水喝下,那架势,没有流露对人世一丝一毫的眷恋。喝罢,痛楚很快便袭来,老者的面容一阵阵诡谲的抽搐,面目比眼前的年轻人还显得狰狞可怖,然后又是渐渐安宁,直至气息终止。
年轻人目睹着一切的过程,那双眼睛始终如常,无论发生什么,都惊不起任何一丝波澜。从前的日子,他几乎每一天都在生死杀戮中度过,对他来说,生和死都是寻常之事,人和蝼蚁也并无任何不同。
……
经此一夜,老者的躯体早已冰冷了。年轻人就这么一直木然地盯着他,脸上并无半丝哀戚之色。屋外响起敲门声,有人的声音喊着:“世子,饭菜送来了。”
他上前开了门,一脸平静地对来人道:“辛不平,以后父亲的饭菜不用再送了。”
“为什么?”辛不平有些不解,打量他神情又完全不像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轻描淡写地道:“父亲昨夜病痛发作,疼痛难忍,喝了砒霜——已经往生了。”
辛不平嘴巴大张着,惊愕在那里,看着年轻人无波无澜的面容,一时又以为自己听错,“什,什么?世子,你方才说什么?”
年轻人只得重复一声:“父亲已经故去了。”
“故,故去?死了,死了?王爷死了?”辛不平磕磕巴巴的说话声一声比一声响,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终年躺在床榻上的废物,这个让他虚耗多少可贵光阴的人终于死了吗?这一天,自己盼了多少年了,可如今竟怎么说死就死了?这样的事权逯荼白竟然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那死去的人真的是他父亲吗?
“什、什么时候的事?”半天他终于反应过来,兀自走了进去,果见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了,身子早已僵硬,这才想起来问。
“昨夜子时初刻没的。”他说着,仿佛死去的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那,那我得回京报个信。”辛不平眼珠一转,并小跑开,心中却是无比雀跃。盼了多少年,这天终于来到了,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帝京之地,到处是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就连那旧城墙都蒸蔚着龙气,染了斑驳岁痕的城门及朱门上雕着的椒图都显示着凛凛不可方物之象。一路行过,到处是高门豪宅,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正所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这天气地气王气聚合之处,端得一副矞矞皇皇!
“快了快了!世子,前处便是昭阳门了。”辛不平的声音里抑制不住地激奋,隐藏在眉间眼角的快意此时再也掩饰不住,脚步畅快地让人以为他进京探亲,而不是送灵归京。只是坐在那辆簇新木制轮椅上的那名望着不远处内城门的年轻人却不见动任何声色,只略略将视线往上移了移。年轻人身着全新的孝衣,原本披覆在面上的乱发终于束起,覆盖在他脸上的斑驳伤痕已让人很难看得出原先的模样。所有人都看出他神情空洞木讷,寡淡地没有丝毫悲伤可寻,除了那身孝衣,完全没有故亲新丧的样子。一路行来,两旁的路人对那样一幅骇然的面容不住感慨感叹。那身斩衰显得空空荡荡,让人不忍想像这身躯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幅嶙峋瘦骨。他身后那辆簇新的双辕丧车,由多名护卫护送着。看得出这辆丧车是极其地精致考究的,只是,人死如灯灭,丧车再华丽,丧仪再排场,也不过一场空花泡影。一路上,又不断有路边围观的人看着他窃窃私语着:“啧啧啧,真是可怜啊!脸毁成这样,还是个残废。”
“听说陛下圣恩念及兄弟一场,恢复了废太子的皇室身份,还追封他为江流王,陛下对他们父子不薄了。”
“是啊,听说不但连姓氏恢复了,甚至连旧邸宅都修葺一新,让世子回京给王爷办丧事。”
“陛下真是仁君啊!”人群中不断有人对当今天子的仁慈之心歌功颂德着,却又听有人道:“哎,前太子,一代人物,竟落这样的下场,还不如我们百姓来得逍遥自在。”
“那可不,不过这还不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当初又何必急着登基,你看,再等上一年半载,那皇位不就名正言顺是他的吗?”
“谁说不是呢,哎,想当年呐——”那老人摇着头,再也说不下去,往事历历如昨,虽说他不过是个看客,但彼时的胆战心惊依然留存于记忆中。
偏偏有个不识时务的接口:“当年啊,京城里血流成河,百姓人心惶惶,稍不留神就是抄家灭门之罪,死了多少人哦!哎,想当年废太子是那样仓皇离去,没承想今日又如此这般风光归来。”
有人听出他言辞间的戏谑,接口道:“嘘,你们小声点,死者为大,小心被江流王听到从棺木中爬出来找你。”那人一听这话不免顿时毛骨悚然,咂咂嘴,紧闭了双唇。那些叹息声传进坐轮椅的年轻人的耳朵里,他也只木然地仿若未闻。又行了一小程,远远便能看到城门外一道道白幡高悬,城下齐刷刷站着两排年轻人。前排的是当今宁帝权逯宗泽的儿子们,站在后排的则是宗室子弟。这些人虽个个白衣素冠,却个个都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连那个眼下才只有十三岁的十皇子也不例外,怪道百姓们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不时,有声音响起:“太子率众皇族宗室迎江流王灵柩归京。”辛不平原本推着轮椅上的年轻人,听到这声宣唱忽然就小跑开来,一路奔到众皇子跟前,瞬即匍匐在地,一脸的谄媚模样,“辛不平见过睿王殿下,顺王殿下,太子殿下。”
他话未说完,除了他自己和轮椅上那个年轻人外,所有人脸色都起了异样。太子虽不及睿王得宠,但终究还是太子,任何场合当是以太子为尊。辛不平如此无礼冒犯,对太子来说实在是羞辱。
但辛不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他抬了抬头偷偷打了两眼,除了太子冠服与别个稍有不同,其余的也不知哪个是哪个,但好在皇子名号他都知晓,皇室迎丧的礼仪他也曾见过,前排站的是皇子,后排是一些宗室的世子,便继续道:“见过德王殿下、翊王殿下、隽王殿下、霁王殿下、敏王殿下及各位世子。”他不知道此时翊王并不在场,只管溜须拍马,以便积聚他日后立身京城的人脉。
霁王权逯瑾晏早已对他那一套自以为是的繁琐礼仪厌弃,及他方才对太子不敬的态度很是愤怒。正待要发作,被一旁的隽王权逯珞晨拦了下来。太子倒是性情宽厚,虽明白大庭广众之下,辛不平让他这个太子体面大失,但他早已习惯并且从不与人计较这等事,只望了望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起来吧,后面那位可是堂弟荼白?”
“对对对。”辛不平一骨碌爬起身来,折到后面将一直冷眼看着众人的权逯荼白推至众皇子前,太子往前行了一步,不待权逯荼白见礼,率先开了口:“生死有天命,还望堂弟节哀顺变。”太子权逯珈冕是宁帝权逯宗泽的第二子,并不见多有气度,但身上竟有一股读书人的萧肃清举及儒雅,眸底尽是温和善意。
大皇子德王权逯玘旻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微胖的他看上去更是一副与人无忤的模样,满脸和气之色,犹如一尊笑面佛。但不知为什么,权逯荼白却从他眸底深处读出几分凌厉之气。
而站在他们旁边的皇四子和皇九子则是两张冷若冰霜的脸,这也难怪,他们是近年大受圣宠的睿王权逯玹晟和顺王权逯顼昰。此二人一个气度雍容,一个俊秀非凡,皆是梁贵妃所出。时下民间常有传闻,诸皇子中最有势力和最得圣意的莫过于睿王权逯玹晟了。皇后已逝,他的母亲俨然是后妃中最尊贵的梁贵妃,两位舅父一个是甘西节度使,掌管着将近二十万的兵马。一个是安北节度使,掌管着五万兵马。相比于母家从未得势过,睿王的势力无人可挡不说,甚至还压过太子几筹。对于他们来说,这位从不曾谋面的堂弟不过如同蝼蚁,生杀踩捏不过在于他们的一句进言。所以,对这个所谓的堂弟,他们觉得连随意敷衍都没有必要。
睿王和顺王的冷漠自是有他们自己的理所应当。站在皇子旁边的是皇七子隽王权逯珞晨,眉目舒朗却又携着一股桀骜之气,但又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目光一对视令人顿觉澄清气朗。而最边上的皇八子霁王权逯瑾晏则是一派英气逼人,那种无人匹敌的贵气及明亮的光芒任谁都抵挡不住,只是眉目中却总有一股对世间所有一切不满的散漫。这两人,一个温润有礼地朝他见礼,一个傲气凌云对他视若惘闻。但两人站在一处倒令人觉得彷如一时瑜亮,偏偏谁也夺不走另一个的光芒,谁也不输给另外一个。
唯独站在另一侧的十皇子,让权逯荼白不免多打量了几眼。许是因为年龄的偏差,他还是一脸的稚气,行动时也看着兄长们的礼仪行事,显得颇为胆怯。但这正是权逯荼白所期望的。
一阵简短的寒暄和一阵冗长的仪礼过后,一行人便又回头进了城往宫城而来。走着走着,路上渐渐肃穆了起来。“世子,前面便是邸宅了。”每行一步,辛不平不住地在他身后说着,对他来说,越近京城,自己便离富贵荣华更近一步。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闲闲散散地抬了起来。这座旧邸宅是前太子的王府,一度曾被京中人士视为禁忌。曾经在这里,尸堆如山,血肉横飞,因无人肯接手,荒弃了这么些年,如今匆匆清理修葺,阴森诡怖之气仍是未曾消散。尽管如此,昔日的繁盛绮丽却也依稀可见。“世子先请入内,等一切安排妥当,便让皇子们进行祭拜。”
“嗯。”他淡淡应声,然后又是一阵冗长而又繁琐的仪礼。皇子们似乎谁也不愿多生事端,各人各尽本分祭拜完毕,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