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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时,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人形,摊手摊脚地霸占了半张床铺,王上却不见了踪影,我一骨碌爬起来,摸了摸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昨天那个少女领着一队女孩子候在床边,见我醒了便齐齐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帮我换衣服,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已经绑粽子一般裹上了层层叠叠的衣物,最外是一件厚重垂顺的朱红长裙,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绣着黑色的凤雀纹样。漂亮是漂亮,可就是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一定要这么穿吗?”我晃了晃几乎垂到地上的袖子。
那少女正给我整理领口,闻言掩口一笑:“陛下说什么话,这可是凤后的服制,多少人想穿还穿不上呢。”正说着,她话音却是一顿。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云婆婆给我缝的小荷包掉了出来,里面装着王上的那根金羽,还有剩下的两粒红药丸。
那少女没有再说话,将小荷包给我塞进了领内。
我拍平领口,问她:“王上呢?”
那少女垂下眼:“王上和丞相大人在议事,还得好一会儿功夫呢,便吩咐奴婢伺候王后陛下用早膳。”
我撇撇嘴,跟了她去膳厅,好大一张圆桌上摆满了各色山珍和果实,还有一盘澄亮金黄的蜜汁鱼,看那色香味,可比我的手艺好多了。我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上手开吃,但看了看自己这勒手勒脚的衣裙,再看看周围站着的一圈人,只得咽下口水,迈着小碎步走到桌边坐下,左右看了两眼,清了清喉咙,模仿族长夫人的调调,提着嗓子,用很正经的语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了,等我吃好了再叫你们。”
那少女一愣,犹豫了一下,才带着人下去了。
等门一关,我立刻跳了起来,捏了个法决,轻轻转了半圈,这一身昂贵笨重的华服便如流水一般剥落,飞到一旁架上,我身上也换了一套本羽化成的轻便红纱裙,活动活动胳膊腿,嗯哪,这才舒服嘛。扫了圈这间屋子,这地方实在叫我不大舒服。把那盘蜜汁鱼抄在手中,我几步跃到窗边,单手一撑便跳出了屋。
这间凤王寝宫建在梧桐树上,窗下连着通向地面的笔直树干,便如悬崖峭壁一般,下方的梧桐根部笼罩在薄薄飘散云雾中,刚刚升起的金色日光照透了雾气,依稀能看到从树脚往四周延伸开的房屋街道。往上看,枝叶茂密,高耸入云,遮住了梧桐城的半个天空,阳光从枝叶缝隙间照下,星星点点摇曳在大地。
飞禽天生还是喜欢高处的,我心中欢喜,脚下用力,往上一跃,灵谷里那株撑结界的梧桐我再熟悉不过了,即便这棵粗壮了百倍,我在其中飞腾雀跃也毫不费劲,不多时便踩着各根枝干跳到了高处,这里足够高,凤王的宫殿都掩映在浓密的枝叶间,一点都看不到了。触目可及都是绿的叶黄的枝,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耳边只有熟悉的枝叶沙沙的响声,时光也变回安静从容,仿佛回到了我的灵谷。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找了根粗壮的枝干靠坐下来,开始享用我热腾腾的早膳。
吃了两块鱼下肚,虽然美味,却全不是灵谷里云婆婆的味道,就像这棵梧桐,虽然很像,但到底已不是我生长的灵谷。
我长长叹了口气,漫不经心伸手去抓第三块,却冷不丁抓住个细细长长硬邦邦的物件,我吓了一跳,“哎呀”跳了开去,手一甩,盘子也掉了,树干下就是万丈深渊,这盘子美味的早膳怕是要浪费了,我惊吓之余,忍不住暗自可惜。
却见一只长长的尖喙动作灵巧的一翻,稳稳衔住了银盘,那偷袭我的贼也整个儿从旁边的枝干上跳了下来。
竹节般劲瘦纤细的腿优雅地踩在梧桐树干上,往上是白羽黑尾的秀丽身躯,修长的黑羽脖颈舒展出一段优美的弧线,连着一张白羽红顶的巴掌小脸,黑色的细长喙子坚硬如铁。这是一只相当令人赏心悦目的丹顶鹤,如果它嘴上没有那盘子鱼,便的确当得起这四个字。可此时那半盘子香喷喷油亮亮的蜜汁鱼突兀地叼在它嘴上,好端端便多了三分呆兮兮的感觉,活像只傻狍子。
我恋恋不舍的嘬了嘬手指上残留的蜜汁,才指着它道:“你是谁?做什么偷我的鱼?”
那傻袍子把鱼盘放在树干上,细长的尖喙子叼其一块鱼来,一仰脖,便将那鱼块吞了下去,见我气得直跺脚,便回过头,用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鄙夷地瞥了我一眼,一个青年男子沙哑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嫌弃:“山鸡不是该吃草根树皮的么?吃什么鱼?”说完,它干脆把盘子整个儿掀起来,那盘鱼就刷刷刷都滑进了它细长的喉咙。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反客为主的偷鱼贼,等最后一块鱼也进了它嘴里,我才反应过来,哇哇叫着冲了过去“我的鱼!你还我的鱼!”
那傻狍子脖子太长了,鱼要吞到肚子里也得花点时间,那最后一块鱼才吞到脖子中间,就被我抓住身子一阵乱摇,长脖子被晃成了软面条,那块鱼便卡在里面,它想吞吞不下去,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嘎嘎哑叫着,抽羊癫疯一样乱颤,眼看就要噎死了。
我只想揍他几下出气,可没想闹出鸟命来,便当机立断,一把抓过它来,两手捏住脖子根往上狠命一捋,那块鱼被大力一推,嗖的一声,沿着脖子蹦出嗓子眼,直直从它嘴里飞了出来,我们一人一鸟还维持着人捋鸟脖子,鸟大张着嘴的姿态,四只眼睛全呆呆地追随着那块鱼,只见那带着蜜香的鱼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掉下树去,不多久,就变成一个黑点,被下面薄纱般的云雾遮掩了。
一时,风吹叶动,只听见梧桐树沙沙作响。
“咳,咳,咳。”丹顶鹤惊天动地的咳嗽打破了谜一样的沉寂。它整只鸟伏在树干上,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奄奄一息地指责我,“你快掐死我了。”
我看了眼自己还掐在它脖子上的手,想了想,又想了想,在索性掐死它一了百了和大发慈悲放过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半天,才悻悻地松开。
它喘息了几下,摇摇摆摆站了起来,晃了晃长脖子,似乎很不舒服,我看了看那被揉搓得软绵绵的脖子,一时又有些过意不去,正想问一问,却见它猛地一扇翅膀,飞了起来。
它这一挥翅,明显用了法力,刮起了一阵大风,却将树隙里的尘土细石,枯枝落叶全往我身上招呼,吹得我头晕脑胀,好容易等到风停,头发已经乱成鸟窝,全是细沙枯叶,一身红裙也成了黄色。而那罪魁祸首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咬牙切齿了半天,眼见时间已经不早,便只得捏个法诀草草整理了一番自己,拎着那只空盘子,垂头丧气地往下跳去。
等我恹恹地从窗户爬回膳堂,却见王上已经坐在了里面,桌面上原先的早膳已经没有了,连旁边架上的凤后华服也不见了踪影。
我一见到他,便什么不愉快都忘了,心里只有欢喜,笑眯眯迎了过去:“王上。”
他接过我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又从我发间拣出半片被遗漏的碎叶。我看着那半片叶子,又看看那空盘子,做为一只新婚第二天就翻窗户跑人又被逮个正着的凤后,我到底有些心虚,讪讪地低了头,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袖角,才轻声道:“云婆婆说,我每天早上得晒晒太阳,吸一吸日华之阳,才不会总生病。”
王上摸了摸我的头,语气依旧是温温柔柔:“我知道。今天是我疏忽了,以后每天晨起我带你去。”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时又觉得口渴,桌上现成摆着两盏茶,一盏在王上面前,一盏在旁边,茶水都是满满的,显然其中一盏是给我备的。我端了茶水要喝,却被王上拦住:“茶凉了,且等一等。”
我一愣,王上已经从我手中取走了茶杯,指间闪过一道金红光芒,才将茶杯递回给我。我接在手里,果然茶水已是暖暖热热,慢慢喝着茶,我视线垂下,扫到他面前那满满一盏凉透的茶水,心里一股愧疚油然而生,很不是滋味,很后悔没有早点回来,竟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又想到那耽误我时间的傻狍子,极为后悔刚刚没有把他的脖子多掐几把。
王上并没有一丝不耐,只是叫了人来,吩咐再摆一桌早膳来,原来他也还没有用膳。
飞禽一族多为素食,席上便多是玉露琼浆,山珍美味,我面前仍是珠果仙桃,玉叶金花,连蜜汁鱼也又呈上一盘来,而他面前却是简简单单,一个似金非金、似木非木的碟子里一盘细细小小的绿果,其余便就只一壶琼浆。我记得,昨夜宴席上,他面前案上满是佳肴,却几乎没有动筷,只浅饮了几杯酒水。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脚下宫殿建在梧桐上,那么眼前这些,定然就是练实和醴泉了。
或许是我好奇的眼神太明显了,王上一笑,将自己的杯盏递了过来:“你试一试?”
我正盼着呢,便接了过来一饮而尽,抿了抿唇:“是酒?”清甜中有一丝微辣的味道,分明不像泉水。
旁边的少女笑道:“王后陛下,醴泉是天赐嘉露,本就是味如美酒。”
王上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少女一时噤了声,乖顺地垂下眼,往后退了一步,只是,在王上看不到的角度,她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看到,又兴致勃勃去看那练实。只比米粒大些,颗颗嫩绿饱满,犹如翠玉碾制,十分精致可爱。我取了一只竹勺,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入口便是微苦的味道,慢慢嚼了两下,练实便化在口中,沁润如水,清苦中又有浅浅的悠长回甘萦绕在舌尖,实在是不错。
我正想点头赞许,一抬眼,正对上王上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自我昨日初见他后,他便一直是从容有余,除了见我原型时那一瞬的失态,便再没有过浓烈的反应,然而,此时这样子,虽看上去也是淡然,但我全心都系在他身上,怎会看不出其中的异样。
他到底在殷切盼着我说出什么来呢?昨夜那般背心微凉的感觉沿着脊梁骨窜上来堵在了嗓子眼,我暗暗咬了咬牙,放下勺子,摇头道:“太苦了。看来我果然天生便做不成凤凰。”
王上一笑,伸手将练实推开,又拉了我面前的一盘菜过去,竟又是蜜汁鱼,这鱼也不是绝顶美味啊,怎的今天一个两个都来抢?我呆了一下,忙咳嗽两声遮掩了:“王上,凤凰……不吃鱼吧?”岂止是不吃鱼,听族长说,凤凰天性高洁,一点荤腥不沾,恨不得餐风饮露就能过日子,最是节省家用。
王上明明是只如假包换的大凤凰,却夹了一块鱼,慢慢悠悠地细品了半日,方道:“练实吃腻了,也尝尝你的菜。莫非我的阿缘这般小气,竟舍不得一块鱼么?”
他笑着斜睨了我一眼,细长的凤眼波光流转,原本是不怒自威的一个人,这个微嗔的眼神却真真切切带出了几分柔情似水,脸上冷硬的线条都舒展开来,瞬间便如春暖花开,看得我心头砰砰跳,把刚才的暗自郁结全抛到九霄云外了,殷切地将我的菜盘都推到他面前去,恨不得把所有菜往他嘴里塞个遍,好叫他多睨几眼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