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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仁是一个骄傲的人,一直都是如此——“三千年纯族”,当然,黑岛家族的历史其实没有那么悠久,不过它长期以来都是如此宣称的,并且几个世纪以来它的成员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黑岛仁相信他可以骄傲;然而,日本是一个重视社会等级的国家,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很不幸的是,即使抛开漫长的幕府时代,只关注维新以后的时期,黑岛家族的地位也不够高:正四位、勋三等、伯爵,这是黑岛仁的父亲获得的全部荣衔和等级,代表了黑岛家族目前所在的那个阶级——而黑岛仁本人的地位还要低一些。/
于是,黑岛仁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可以骄傲,但是在许多人的面前,他必须收起骄傲,保持一副恭敬谦卑的姿态。然后,这个问题又引出一个新的问题:“许多人”,那份名单有点长。
天皇,皇族,所有位阶、勋位和爵位高于正四位、勋三等、伯爵的华族与大臣,陆军和海军的将军,政府的高级官僚,特务机关的长官和前辈……最后,还有一个平民,商人以及一般人眼里的慈善家,破落的福冈武士筒井龟策的第三个儿子,头山满。
一个原本黑岛仁可以在他的面前保持骄傲的普通人——如果这个人,头山满,真的只是普通人的话。
但是,他不是。头山满当然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的商人和慈善家,他是一个激进的国家主义政治活动家,明治十四年,与平冈浩太郎、箱田六辅和进藤喜平太一起组建了右翼政治团体玄洋社,并且担任它的总帅;同时,头山满也是一位受到日本黑道成员一致敬重的共主。
最后,黑岛仁掌握的一些不确切的、无法得到证实的证据表明,头山满需要为几年以前清国和谈特使李鸿章大臣遇到地刺杀案件,以及不久之前针对前任内阁总理大臣大偎重信的刺杀案件负责。
简单的说,他是一个掌握着强大力量的危险份子。
当然,一个只拥有强大力量的危险份子还不足够享受黑岛仁的恭敬与谦卑,但是一个与现任内阁总理大臣和日本帝国陆军都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既有强大的力量又有影响力的危险份子可以;不过除此之外,黑岛仁必须对头山满保持恭敬与谦卑地理由还有一个:他的特务机关需要借助玄洋社和日本黑道的力量,才能在中国进行大规模地活动。
或说得更准确一些,黑岛机关必须借助头山满掌握的力量,才能在中国进行旨在打击秦朗的联合纺织技术公司地破坏活动。
他不得不这么做——尽管他并不喜欢请求别人提供帮助。只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日本拥有庞大的情报系统,但是这个系统却始终处于滑稽的混乱状态,没有统一的管理机构,也没有一个部门负责协调工作,于是外务省、陆军和海军的十几特务机关只能各自为政,自行其是,间谍只听从机关长的命令,机关长只服从所属部门的指挥,除了极少数情况,某两个间谍或机关长因为良好的私人关系,或上级地指令,愿意共享情报,其余时候间谍们都在隐瞒自己掌握的资料,同时偷偷摸摸的刺探同行获得的信息,还会在必要的时候拆别人的台——因为政府用于间谍活动的经费是有限的,可以使用的资源也是有限的,能够颁地荣誉依旧是有限的。
如果,再考虑一下幕府时期,尤其是战国时代属于不同地区、效忠不同大名地武士之间长期积累的宿怨,倒幕战争时期维新派与幕府武士地纠纷,维新以后西南战争的影响,还有外务省、陆军和海军地矛盾……
必须说,情况真的非常复杂。
也是说,日本的特务机关几乎不可能联合起来执行一项任务,但是,也没有一个机关有力量单独完成类似破坏联合纺织技术公司这样的艰巨使命,所以必须借助情报系统以外的力量,军队,右翼激进份子,黑道,浪人,收买的当地人——不过现在,黑岛仁可以选择的合作对象,只有玄洋社。
它不是最好的选择,基本上,没有人可以控制头山满,但却是唯一的选择。黑岛仁十分清楚,让军队参与行动绝对是严重的错误,将会导致事情变成日本与米国的直接冲突,然而现在还不是冲突的时候;至于浪人和被收买的中国人,他们参与了两、三次行动,然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接近秦朗的工厂和仓库,更不用说进入它们。
这些人被联合纺织技术公司的武装保安吓破了胆子。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第一次听说那些保安的手段的时候,黑岛仁自己也感到颇为吃惊,以及一点点害怕:不管是雇佣兵还是在中国临时招募的、货真价实的保安,如果他们现有人闯入工厂或仓库,他们只会出一次警告,然后,不加区分的,丝毫不在乎闯入是什么人,乞丐,盗贼还是破坏份子,只用同一种方式处理。
一种简单的方式,“先开枪,干掉一个坏家伙,干掉一个坏家伙,干掉所有坏家伙再向他们提问题”,这就是他们的处理办法,彻头彻尾的美国牛仔风格,不过相当有效。浪人和被收买的中国人,他们基本不会使用枪械,也没有枪械,而且数量从来不占优势,根本不是保安的对手,一旦被现就只是白白送死—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傻瓜,所以他们选择了远离联合纺织技术公司的工厂和仓库,再也不碰与它们有关的任务。
所以,只有玄洋社可以执行这项使命:头山满的信徒相当狂热,热爱日本,愿意为建立强大的日本奉献生命,而且绝不问“为什么”,不像普通的浪人和收买的中国人那样,只是拿钱办事,又爱惜自己的小命——他们不会被秦朗的武装保安吓住,相反,同志的牺牲可以激这些人地战斗热情,促使他们不断起新的袭击。
他们是理想的炮灰,他需要的炮灰。
黑岛仁需要头山满的力量,然而要借助这些力量,他就必须在头
面前保持恭敬与谦卑,恭维他,吹捧他,赞美他,对有玄洋社才能够挽救日本的危机,只有他才能扮演新时代的救世主……
一直到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为止……差不多六个月以前,这个办法都很有效,头山满坦然地接受了对他的恭维,心情愉快的对玄洋社地骨干宣布,玄洋社与黑岛机关的合作将会一直持续——然而现在,今天,它看起来失效了。
今天,黑岛仁再一次登门拜访头山满,准备借用他的力量进行一个新地计划;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精心准备了一整套说辞,满心以为就像以前那样,事情很快可以结束……
但是头山满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当然,他没有拒绝接见黑岛仁,也没有一见面就把他赶出去,只是完全不搭理他,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把这位骄傲的特务机关长当成空气,或房间里的摆设。
整整两个小时,头山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他正在看的那本书。
一本米国作家撰写的、满篇都是胡说八道的垃圾——黑岛仁知道这本书,因为他自己也看过,向桂太郎推荐过,听到山县有朋提起它,听说天皇陛下非常喜欢它,知道陆军省打算给每一个中队配一本,要求下级军官和士兵反复阅读,直到可以背诵,而且还知道文部省同样打算这么干——它是垃圾,但不是一般的垃圾。
因为这本书地名字是《日本的军神:乃木希典》,并且被非正式的称为《大和军魂乃木希典》,或《圣木大将传》。
它是那位被迫自杀的榆木脑袋陆军大将的传记。
黑岛仁始终没有弄明白,一个米国作家怎么会想到给一个打了败仗的日本将军撰写私人传记,用几十万字鼓吹乃木希典的忠诚、英勇、无畏和大公无私,对他的胡乱指挥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一笔带过,竭尽全力要把他塑造成日本军队的军神。有那么一段时间,黑岛仁以为这又是秦朗想出来的诡计,但看上去又不像,秦朗这个人不会鼓吹一些日本政府需要地良好品质;后来他觉得这是乃木希典的老婆搞出来地东西,然而那位静子夫人可能做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显然比秦朗还要低。
并且,就算她真地打算找一个作家撰写一本传记,她也会找一个日本作家,而不是一个米国人。
所以最后,黑岛仁只能认为,那位米国作家,考克斯先生,编写乃木希典的传记纯粹是出于他地个人意愿——他自己也曾解释过,“我是自备干粮的五日元党”,不过没有人明白这种充满美国式幽默的自嘲——那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黑岛仁始终找不到答案,以至于想要逮捕考克斯,在他身上实验一些新的刑罚,迫使他说出真相。
不过这种想法只能是白日做梦,逮捕考克斯,黑岛仁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黑岛机关可能会被愤怒的陆军和民众连根拔起……
不,根本就连“真的这么做了”的机会都没有。
“黑岛机关长。”没有一点预兆,头山满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让黑岛仁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头山先生。”他赶紧回答,带着恭敬。
“黑岛机关长,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头山满接着说到,不慌不忙,在翻开的那一页夹上书签,然后动作轻缓的把书合起来,放到两人中间。
“是本好书。”黑岛仁称赞到,只能如此——虽然大人物们都很清楚,乃木希典事实上只是一个平庸的指挥官,而且还有一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不过他们倒是希望,军队的下级军官、士兵和普通人民能够学习乃木希典的英勇无畏和献身精神,成为合格的炮灰——所以公开的说法就是,《日本的军神:乃木希典》是一本好书。
如果有人指责这本书是一本胡说八道的垃圾,他就是非国民,而警察会在第一时间邀请他到派出所喝茶—当然也可能是宪兵队邀请他去宪兵司令部。
黑岛仁还没有愚蠢到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但是他犯了另外一个错误。
“好书!”头山满哼了一声,“我们都知道这本书是怎么回事。黑岛机关长,你请求我动用玄洋社的力量,帮助你对付那家米国公司地时候,你就是怀着与现在的陆军省和文教省一样的想法,希望玄洋社的成员模仿乃木大将,英勇无畏的去献身的,不是吗?而你并不想黑岛机关的特务也做出那种牺牲。”
“头山先生……”黑岛仁张开嘴,但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头山满的怒气让他有一些紧张。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声音又是从鼻孔出来地,“现在,我正式的通知你,玄洋社与黑岛机关的合作,已经无限期地中止了。”
“头山先生……”
“不要解释,黑岛机关长,我中止与你的合作不是你让玄洋社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而是因为你完全不了解你地对手。”停顿了几秒,指责继续,“你以为秦朗的手下只会用手枪与你打交道,你错了。他们不只会用手枪,还会使用机关枪,让十几个拿着机关枪的家伙守在敌人的家门口,向着出来的每一个人扫射……”
头山满的表情变得有一些扭曲:那种事情远远出他的预计,也让他无法容忍。玄洋社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打击,被一帮米国人支持的支那人用世界上最先进地武器屠杀。这是耻辱,同时也是警告,遗憾的是他和玄洋社的其他领导人都没有立刻清醒过来,都因为愤怒丧失了理智,策划了一次反击。
然后,反击取得成功,十三个支那保安被斩处决,于是更大的打击就像鬼魂一样缠了上来。
“……你的对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做事情没有一丝顾忌。”他叹了一口气,“他甚至不惜使用炸药对付他的敌人。就是在两个月之前,秦朗的手下把一箱炸药送到了我们的上海道场,一次炸死四十七个人,还有两百多人受伤……”
不知道这些,头山先生。”黑岛仁说,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过去地六个月,他的精力都在其他方面,主要是调查秦朗地历史——但依旧毫无收获;而且也没有人把这些消息告诉他。
“你当然不知道,黑岛机关长。”头山满嘲弄的说,“鉴于事态已变得此严重,山县大将担心可能引起日本与米国地直接冲突,因此生的事情被要求严格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山县大将没有告诉我——”
“你也在‘不得透露’地范围以内。”
黑岛仁开始变得愤怒了:不管怎么说,黑岛机关始终是直接负责针对秦朗的各种活动的部门,作为机关长,他有权力了解与这个家伙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的一举一动;然而山县有朋竟然把他排除在外,要求对他严格保密——也许元帅陆军大将就是打算把外务省的力量撇到一边,让陆军的特务机关接管工作。
黑岛仁拒绝接受这种安排,这是他的耻辱。
遗憾的是,实际上没有人打算考虑他的感受,甚至头山满还很乐于见到这种变化:秦朗拥有无穷无尽的武器和弹药,从手枪、步枪一直到机枪和火炮,可以轻易招募成千上万武装人员,组建一支军队,还可以获得米国海军的援助,然而黑岛仁却要求他对付这个敌人,把玄洋社拖进一场不可能取胜的战争……
他应该得到一些教训。
“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头山满心满意足的注视着特务机关长,“你应该暂时把工作的重点放到其他方向,黑岛机关长。秦朗,现在已不是日本的主要敌人。”
“没错,他的银行还要向帝国提供贷款呢。”黑岛仁很想这么说,狠狠的嘲弄一翻——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而且,因为得到了一点提醒,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拜访头山满的目的。
“说到秦朗,头山先生,你应该知道,西园寺先生最近代表日本与摩根氏进行着第二轮贷款的谈判……”
“我知道,黑岛机关长,而且我知道谈判已经结束,政府已经与摩根氏代表的米英银行达成协议。”又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因为那个协议让头山满感到不舒服,“由于库恩-洛布财阀和英国罗斯切尔德财阀的强烈要求,按照协议,日本必须在得到贷款的一年以内向露国宣战,以此换取免除全部利息地最优惠待遇,否则米英银行就要收取每年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这是勒索。”
“头山先生,你认为,难道我不该为此来拜访你吗”——头山满的眉毛皱起来,黑岛仁的言看起来有些挑衅的味道,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此次我前来拜访你,与南支那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希望,在北支那的活动方面,黑岛机关能与玄洋社合作,共同为帝国出力。”
“北支那地活动?”头山满看着他,“机关长,你指的是搜集情报?”
“并非搜集情报,头山先生。”黑岛仁解释到,“有两件事,是现在需要优先得到解决的,一方面,帝国需要一个合理地借口向露西亚宣战,这个借口最好可以激我民奋勇作战,为国捐躯的决心,另一方面,我认为,帝国与露西亚的战争需要满洲地支那人积极的参与进来,协同我国打击露军……”
“你担心日本不是露西亚的对手?”
“我个人认为,日本与露西亚的力量差距,应该过玄洋社与秦朗的力量差距。”
有一根刺,不过头山满装着没有听出来。“你的担心有些道理,黑岛机关长。那么,你认为,我们怎么才能让满洲的支那人积极的参与战争?”
“头山先生,我知道玄洋社长期在朝鲜和满洲进行活动,与当地的支那土匪地关系十分密切,同时与支那的人士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我认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黑岛机关长。”头山满说,“那么,如何激我民的奋勇作战,为国捐躯的决心呢?”
“我想,帝国政府已经在着手进行了。”黑岛仁看着两人中间的那本书,就是它,但还不够,“我有一个作为补充的设想,如果一位受到帝民敬重的政治家在访问朝鲜时遭到露国唆使的刺客暗杀……”
一个胆大妄为地建议。头山满暗自冷笑着,黑岛仁的建议就像是一种暗示,表示他认为过去生地两起刺杀事件与玄洋社存在某些关系。
他原本不应该这么说。
头山满继续用心满意足的目光看着黑岛仁,然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几分钟,一个字也没有说,最后他开始大笑,愉快地笑。“黑岛机关长,你的建议非常有趣,我会认真进行考虑地。”
“那么,这件事情就拜托头山先生了。”黑岛仁向他鞠了一躬,然后问:“这算是黑岛机关与玄洋社的再一次合作吗?”
沉默了一会儿,头山满点了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黑岛机关长。”
“非常感谢。”黑岛仁站起来,准备告辞,然而头山满叫住他。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你可能会有兴趣,机关长。”玄洋社的总帅慢慢的说,“我得到消息,福摩萨的抵抗份子购买了一批军火,即将送到南部的某个地区。”
“福摩萨的抵抗份子?”黑岛仁像是吃了一惊,“我以为他们都被消灭了……这个消息可靠吗,头山先生?”
“还需要进行确认。你知道,浪人的消息,通常有些不可靠。”
“我明白了。”黑岛仁想了想,“我会让人确认的。”
最好是那样。头山满在心里说。玄洋社在秦朗的那里吃了不少亏,现在轮到黑岛机关了——非常公平,谁也没有亏欠。
注:头山是头山满母亲家族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