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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芳的家境贫寒,生世也凄苦,刚一记事父母就去世了。没了爹娘的她从小就被卖来卖去,在被转手很多次之后,终于来到了袁府。
她一直都被安排在府上最偏僻的地方,做洒扫一类的粗重活儿,并没有见天日的机会。来了一年多了,都还不知道袁家的几位主子长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有个老嬷嬷让她提一桶水,送到花圃去给几个大丫鬟浇花,也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那几个大丫鬟便有点看她不顺眼,一齐围上来欺负她,又是扯头发又是揪耳朵,还尖声辱骂……
碰巧那天下午,正值袁光正休沐,带着小公子到园中玩耍。大老远的便听见这头吵闹,走上前来喝止了那几个丫鬟,这才注意到了她。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不过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满脸抓痕,愁眉泪眼,无法形容的狼狈。
而旁边的袁光正,却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那样的斯文俊秀。
她没有读过书,只有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听到人念过八个字,叫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此时此刻,竟恍惚觉得,这八个字,若是放在眼前的男子身上,真是太恰如其分不过。
他一点也没有架子,弯下腰来,极其温和的询问她的名字,并惩罚了那几个丫鬟。然后,又调她去小公子的房里侍候,说是“那里的丫头淳朴些。”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看着她,似乎是极其自然的注视。然而她却有些不知所措,一张小脸红了又红,局促得连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这样的表现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大户人家,虽然规矩严格,但对于她这一类根本见不到主人的粗使丫头,管理却也是很粗放的。
她虽然在袁光正的帮助下,换了一个地方。然而,事情并非那么顺利,那些“淳朴”的丫鬟们,依然对她侧目视之,时常联合起来,变本加厉的排挤她、欺负她。
有一样东西叫做美貌。它是一把双刃剑,对于原本就尊贵的人来说,自然是锦上添花的美事;然而,放在贱奴的身上,或许……只能是累赘。
过了大半个月,她一个人提着一只大桶,在井边打水。袁光正竟又出人意料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眉眼间都是温柔,款言细语的问她最近好不好。她不会说谎,忍着眼泪轻轻摇头,袁光正问了几句,便全都明白了。
他于是帮她提水,又送她回房间。一路上,他一直鼓励她,让她勇敢一点,不要害怕,若有人欺负她,尽管来找他,他一定会帮她出气……
她一路呆呆的跟着他走,只觉得生平第一次……似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是有一只小兔子,昏了头,迷了眼,奋不顾身的在心口傻傻乱撞,撞得咚咚的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像一场梦。他们开始私会,在不固定的地方私会。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次,偷偷的来偷偷的走。每一次,他都不舍至极。
她没读过书,自是天真单纯,又有着那样年轻美好的脸庞和身体;而他学识渊博,温文尔雅,待她又那样的细心妥帖……她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最最完美的男子。
他说她娇美可人,惹人怜惜,还说她是“遗在粗砂瓦砾间的一颗明珠”……情浓时的甜言腻语,竟使她沉溺其中,昏昏然的不知今夕何夕。她本不知欣赏自己,很少照镜子,更没用过脂粉,一直都觉得自己粗鄙不堪。然而如今,她居然也会觉得,自己大约真的还算美吧,要不然,怎么会让他如此迷恋?
当然,他也会告诉她,不能将他们的关系透露给任何人,说这是为了保护她。她自然是乖顺的答应,守口如瓶,不说,也不问。
偶尔她会听到丫鬟们私下议论,说老爷最近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好多。
她都不知道,他从前是不爱回家的。
大约那位长公主殿下,只是身份高贵,却资质平庸吧。
她沉醉在他给的情爱里面,无法自拔。
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一霎的惊喜过后,剩下的便全是害怕,不知道要怎么办……然而,却又不敢告诉袁光正。
他的夫人,是皇上的亲妹妹。
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正是踌躇满志、平步青云之时,大好的前程,不可能折在她这里。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起初以身子不爽为借口,躲着袁光正,开始他还信以为真,几次以后便察觉有异。她不会说谎,偶尔说了,也圆不过去,被他一追问,也只好老实说了。
他惊恐不已,一时竟也不知所措。她看着他犹豫为难的样子,越发害怕极了,哭着求他不要伤害孩子,身子愿意独自离开袁府,到外头自谋生路,永远不再扰他。
他毕竟不是心狠之人,见她苦苦哀求,也是难过不忍。静下心来细细筹谋,想着还是先瞒着人把孩子生下来,再送出去寄养,之后,再慢慢的想办法,给她和孩子名份。
她只能流泪答应,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然而,随着她肚子一天一天的大起来,尽管袁光正和她想方设法的隐瞒,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那一天,府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
她被带到安伶面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长公主殿下。跟想象中不一样,公主很美,美得夺目。她呆呆的望着,只觉得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人,艳光四射,简直教人移不开目光。
她有些绝望的想:和她一比,自己简直卑微到了尘芥里,根本上不了台面,老爷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却不喜欢她呢?
她惴惴不安,本以为会被痛骂,会被赏几个耳光,可是却没有。安伶的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是伤心的哭过。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愤怒可想而知。可是她尽管愤怒,却没有失态。不过是扫她一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停留片刻,便厌恶的转开了脸。仿佛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都会污了她的眼口。
她是根本不屑,不屑跟她这样低贱的丫头纠缠,只是转向袁光正,细声细气的让他自己来说。
她心里突突的跳,怯生生的望着他。他那么难堪,低垂着头,憔悴又疲惫,没有半点素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后她听见他说,他只是……一时糊涂。
她已不记得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只能告诉自己,他没有办法,是不得已才这么说。
事情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他又被他父亲骂,被皇帝骂,甚至还被太后骂。
所有的人都在骂他。
都是因为她。
她心慌慌的想,他会不会受罚?他的前途……怎么办?
听说长公主是念佛的人,再生气也不会造杀孽。那么,她大概会被送走吧,从此死生不复相见,一了百了。
然而她也并没有被送走。因为长公主怕她到外面乱说,会坏了袁家的声誉,遂还是将她留在袁府,辟了一间偏房,让她养胎。
这就是皇家公主的气度么?这种时候,都还能顾全大局,还能一心为袁家的声誉考虑。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胸,她永远都望尘莫及。
可是,他却为什么不满足?
她被送到一间偏僻的小小厢房养胎,自此,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伴随着她的,只有无休无止的谩骂和□□。
说她□□、下贱、不择手段,居心叵测的勾引老爷,妄想攀上枝头做凤凰……
居心……叵测……
她忽然觉得好笑,她要过什么,她求过什么,由始至终,她何曾向他索求过一针一线?
每一日的相会,就是她全部的期待和寄托。
可是他却不来了。
她并不知道,他已经保证过,说再也不和她见面。
她整日以泪洗面,只觉得思念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她在无休止的思念里折磨着自己,耗尽了心魂,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几个月,便是她的余生。
到临盆的时候,她已经虚弱不堪了。
血流了很多很多,孩子却怎么都出不来。
身体的痛苦已经麻木了,脑子里还在疯狂的转着一个念头:他在哪里,在哪里,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么?
她是那样急切的盼着他过来,可是他久久都不来。
最后的祈盼也快要失去了,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走。
外头有窃窃私语偶尔传入耳畔,说夫人在生气,而他,只能陪着夫人。夫人没准他来,他不敢来。
最后,他还是来了。大约,他也听人说她快要不行了。他是和夫人一起过来的。夫人依然那么美丽,教人移不开眼。而他就陪在她旁边,越发的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有的人生而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
婴儿的啼哭声轻轻细细的传出来,她听到旁边的嬷嬷说,是个女孩。
他两手颤抖着,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轻放到她面前,让她也看看。
很小很小的一团,软软嫩嫩的,就像心头肉一样。
她生平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
这个小小的女婴,莫名的,让她生出呵护之意。她从来都不敢想,柔弱如她,居然也会有保护别人的念头……
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奄奄一息,一张脸彻底失却了血色,然而无论如何,她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抓袁光正的衣角:
“老爷,奴家千错万错,孩子没有错……求老爷不要嫌弃她,至少……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也是最后一次。
她本来还想告诉他,她是怎样的想他,想告诉他这数月之隔,对于她,如同过了几千几万年……可是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所有的疼惜、怜爱、不舍、牵挂……都静止在了这一刻,尘世万千愁苦,刹那间皆如浮云一般,渺渺归去……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