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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客栈里。
芳芳裹着一张大大的毛毯,蜷着身子缩在榻上,没完没了的抹着眼泪。
“骗子,大骗子!”
夏小蝉沉默的将一张又一张清洁干爽的丝帕递到她手上,一边摇头,一边沉沉叹气。
夏小蝉是第二天半夜赶来的,也没有解释什么,只道“殿下吩咐我接姑娘回府”。而芳芳彼时正怨气冲天,伤心委屈无处可发,哪有心情启程,一见了夏小蝉便大哭着扑了过去,一时大倒苦水,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她哭诉……
夏小蝉既是之恺让过来的,哪里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需要芳芳来说。然而芳芳满腹委屈急欲倾诉,还偏偏事无巨细,啰啰嗦嗦的什么都要讲。小蝉无奈,也只得耐着性子作陪,一面洗耳恭听,一面小心的安慰她。
芳芳吸着鼻子凄凄的哭,将一张擤过鼻涕的丝帕狠狠的甩到地上。
“欺骗!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夏小蝉终于忍不住,“他骗你什么了?”
“……他,他一直都在骗我!”
夏小蝉摇了摇头,“殿下的身份,对绝大多数人都是隐瞒的,并非是针对你。你若觉得这样就算骗你,我也无话可说。”
芳芳抬起一双泪眼,哀怨的望着她,“可他却没有瞒你。”
“我……”她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那我……”
芳芳本来想脱口说自己也是朋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生生将后半截话堵回喉咙里,别扭的不愿说出口来。
她并不喜欢“朋友”这个身份。
夏小蝉看出她的心思,懂得的微笑,“朋友永远就是朋友,你愿意么?”
芳芳面红耳赤,尴尬的扯过毯子一角捂住脸,“……什么意思啊?”
夏小蝉不置可否,微微敛了容色,道:“总之,殿下算不得骗你,你也别再说这话了,他听了也会难过的。”
“难过?”芳芳气得连连冷笑,“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凶得要命,骂我蠢,还说我自作多情……”
说着说着,她又委屈起来,越发的声泪俱下。
夏小蝉只好又递过一张丝帕。
她絮絮叨叨的哭诉到次日清晨。夏小蝉也没法睡觉,好容易等到天亮,方哄劝着芳芳梳妆穿戴,不停的道有事待回京再说。
马车一早已备下。芳芳抹着眼泪钻进车厢,便一眼认出正是之恺曾经借用过的那一辆,布设精巧,幽香馥郁。芳芳不回想则已,一回想,却又勾起许多伤心事来,一时又哭得不能自已。
马车比来时驶得更快。芳芳本来情绪就差,加上车辆颠簸,晃得她越发昏昏沉沉、头晕目眩,难受得几欲作呕。
夏小蝉一路都在照顾她,喂她喝水,还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芳芳清醒些许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勉强支起身子来,歉意道:“真是麻烦你了,还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夏小蝉只是微笑,“别客气,应该的。”
……
回到京城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彼时城里正下着瓢泼大雨,颠了一路的马车终于在袁府的大门前徐徐停下。早有袁府的两个家丁先得了消息,一早候在阶下,见芳芳下了马车,连忙上前接应,将她的几大箱行李搬进府里。
而此刻之恺的马车……也正停在附近一个角落里。
那日气头上,他言辞激烈,事后想来,也多少有些后悔。本想她一回城便来接她,然后亲自送她回府,再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然而他不远不近的在她后头吊了一路,直到她到家,他最终也没有勇气在她面前出现。
透过车帘的狭小缝隙,他怔怔的注视着外头——芳芳跌跌撞撞的下车,撑着一把油纸伞颤巍巍的走在最后面,大雨滂沱打得她脚步踉跄,单薄的身子在雨中摇摇欲坠。
门前的青石台阶被大雨冲出一条条沟壑,她小心的一步一步踩过,不过数步,鞋袜和裙摆便湿透了,她似乎也无瑕顾及,磕磕绊绊的一路进府,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回头。
之恺目光有些滞涩。或许是雨太大,她娇小的身影在他视线里很快就模糊起来,最后一瞥时,他看到她似乎是抬手抹了一下眼睛,随即裙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门里。
之恺黯黯的合上车帘。
这下……是彻底结束了。袁家那几位,再不会以芳芳来纠缠他;而芳芳本人,也一定恨死他了。
他阖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本该如释重负的时候,一种沉重又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不知从何而来。
半晌,他勉强缓过心神,正要吩咐车夫离开,却听见厢壁外不轻不重传来两下敲击声。他撩开帘子,只见袁府一个小厮立在外头,朝他拱手道:“二殿下,长公主请您入府一叙。”
———
芳芳狼狈不堪的站在堂屋正中间。
她肩膀以下全被大雨淋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淌着水;发髻在脑后歪歪的垂着,额发也是湿的,乱七八糟的散在脸上;红红肿肿的眼泡下,两个青黑色的半圆十分醒目。
坐在上首的男子皱着眉头打量她。
彼时芳芳刚回到自己的海棠轩,还没来得及落座,便有丫头急吼吼的跑过来,说安伶那边有请。芳芳应了一声,打算换了这身湿哒哒的衣裳就立刻过去,谁知那丫头慌里慌张,连说有贵客到访,半刻也耽搁不得,连扯带拉的拖着芳芳就来了。
那男子一身玄色绫罗衣衫,腰束九环金带,目光冷峻深沉,还未言语,便无端的威仪凛然,气势逼人。
一种深深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芳芳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忽然听见安伶道:“皇兄,这就是芳芳了。”
似打了个惊雷当头一击,芳芳唬得脸都白了,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像一根木头般的钉在那里,一脸的不知所措。
皇帝亲自驾临,只可能是……为了之恺。
安伶皱了皱眉头,颇是见不得芳芳这没出息的模样,生气道:“行了,这里没别人,你先坐下罢!”
芳芳哪里敢坐,又更不敢违抗,心惊肉跳的挪过去,战战兢兢的哆嗦着腿,半靠在椅子边沿。
安伶便催着芳芳道:“芳芳,你快些告诉皇上,你爹到底有没有让你去……”
还没等芳芳反应过来,皇帝立刻开口打断:“小妹先别急,等之恺来了再问吧。”
安伶本是话中带急,然而皇帝如此一说,只也不得不收了口,转眸去深深的望着皇帝,眼中微有嗔色。
皇帝只作不见,心平气和的与安伶闲话了几句家常,顾而言他。
袁光正刚被拘入监察院当日,安伶便得了消息,立刻便心急如焚的跑去看他,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袁光正自是不肯说实话的,只道是之恺对芳芳有意,才因此冲动行事,激怒谭氏,进而又招来东宫忌讳,弄得东宫怀疑是袁家蓄意谋划了此事……总之把个中缘由,全部都推到之恺头上。
虽然他咬死不承认,安伶也能猜到,他必在其中推波助澜。
安伶一向瞧不上芳芳,也知道之恺素来贪玩,就是不肯相信之恺的眼光会这么差!
袁光正心里也有数,知道安伶不见得会相信。只是这又有什么要紧,不管怎样,她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出来。
安伶当然很生气,骂了他几句,却又心疼他的处境。且事情紧急,她也无暇细究,转身便去找了皇帝,口口声声说此事压根儿就与袁光正无关,是芳芳自己……对之恺纠缠不放。
皇帝岂是好唬弄的。
他知道袁光正是什么样的人,此事必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当着胞妹的面,到底也留了几分面子,未有当面质疑。
况且对皇帝来说,区区一个袁光正算什么,他关心的是之恺的态度,是到底谁纠缠谁的问题。
安伶答应皇帝将芳芳带来宫里,与之恺一道坐下来,好让皇帝当面问话。皇帝却笑说“此乃家事,不必弄得如此正式,孩子们不喜欢,随意些便好”,遂要在两人回来的当日,亲自到袁府走一趟,说是“毋须惊扰,随便聊聊”。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安排得似乎也很随意。然而安伶是知道皇帝的,知道他疑心病又犯,定是顾虑自己会事先跟芳芳交代口供。她心下不抒,却也无话可说,只得暂且应下来,再另想对策。
时节早已入冬,屋内的青铜镏金熏笼燃着红通通的炉火。芳芳被窘迫的晾在一旁,半站半坐;又兼冻雨沾衣,脚下更踩着积满了水、又冷又湿的鞋履,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暖意,反倒越发浑身哆嗦,几乎冻僵。
之恺终于来了。
他风一样的冲进来,一长溜儿的水渍顺着他的足迹一路飞溅到屋里,头发衣服全湿了个透,整个人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芳芳虽也是踏雨前来,但多少撑了伞,身子中间还是干的;而他眼下这副样子,显然是完完全全没有挡过雨。
“父……父皇……”
他一个箭步冲到皇帝面前,急急忙忙的要解释。然而他刚淋了大雨,跑得又急,一时上气不接下气的,竟喘得猛咳起来。吓得安伶赶紧推着让他先坐下,又叫人替他换上干爽的外衣,搬来两三个火盆放到他的脚边,再倒上一大杯热茶搁他手里。
片晌,他缓了过来,面上显出几分血色。一眼瞟到与他堪堪隔了一只几案的芳芳——她尚是一脸的茫然惶恐,身子颤巍巍的挨在椅沿上,撑出一种怪异的半蹲姿势,还带着一身淋漓湿冷的水汽,瑟瑟发抖。
他恼意莫名,足尖一挑,将一只火盆拨到芳芳脚边。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