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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学着伊维斯,也跳到了一块湿滑的河边石头上,平时锻炼不够,此时脚下不稳,身体前后摇摇晃晃,差点摔成个狗啃泥。
伊维斯抽完了那只烟,正好闲出了一只手,顺便拉了他了一把。
小绿毛自然是感恩戴德,他抬头瞥了伊维斯一眼。这人与自己的瘦瘦弱弱不同,长得很是符合广大群众眼里传统审美,那种英俊强壮的alpha式的好看,仿佛什么事都能让人放心托付给他。
“我是在矿场实验室的一个小员工,因为开出的工资很高,一毕业就被招进这个矿场。以前就负责一点什么机器的调试,矿场内部的检测,这些不要紧的工作。”肖恩磕磕绊绊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前因后果,一边说,一边看着伊维斯的脸色,“前一段时间,矿场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矿产了减少了很多,没说清楚是多少,我私下算了一下,可能减了有一半。这算是非常严重的事故了。”
他顿了顿,接着以一种探究且疑惑的语气说:“上面让我们查出来这是怎么回事,矿场从里到外的监控器360°无死角监控,因为怕机器不够灵活敏锐,所以是整个实验室都是用人眼盯着的,日夜不休,盯了有一个多星期,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就想自己找找别的原因。”
伊维斯垂着眼皮,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看起来不是对这个矿场忠心耿耿,怎么想的倒多?”
“我怕矿场破产,到时候找不到第二份这么高薪的工作。”肖恩低声说,不敢抬眼,像是因为伊维斯的疑惑而羞愧,想要赶紧跳过这个话题,“矿产产量下降的很奇怪,现象非常奇怪。”
肖恩强调了一遍奇怪,“如果是人为因素,那么要么是偷提炼好的纯净蓝晶石,要么是偷大批量的蓝晶沙。可是现场却非常奇怪,这两样都没有少,而是蓝晶沙的蓝晶含量大幅度降低,不到原来勘测时预测量的一半。怎么有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矿场里把蓝晶沙挖掘出来,直接提炼走了?不会有人的。”
伊维斯微微挑了挑眉毛,来了些兴致想要听听他有什么惊天的推论。
“那,要不是人呢?”肖恩哑着嗓子,舔了舔骤然脱水干涸起皮的嘴唇,接着一字一顿地开口,“既然没人能够做到,那么,就不是人干的。”
“是达尔蒂玛。”
这句话一说出,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连风都吹不动来了。
达尔蒂玛,于百余年前在星际中忽然出现的野兽,它们并不是同一种动物,而是许多种类的野兽的代称。它们有着比普通动物高得多的智商,略逊于人类,可是爪牙尖利,堪比当时最先进的利刃,皮肤坚硬,能够挡得住枪炮。最重要的是,其中很大一部分的达尔蒂玛以人类的血肉为美食,它们对人肉的欲望简直超越了一切。
达尔蒂玛仿佛就是迟来了几千年的人类的天敌。
才开始,人类并没有把这种野兽当成一回事。直到它们从星际边缘荒芜的星球一路杀戮,踏着人类的尸骨而来,才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天敌面前,人类异常脆弱,枪炮这样的工具并不能像长在身上的利爪一样灵活,而防弹衣也不能和原本的皮肤相提并论,成千上万年来的科技发展还是抵不过上亿年的自然进化,人类忽然岌岌可危。
人类像是原来在摇篮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婴孩,只需吃饱穿暖,至多和隔壁的小朋友争夺一下牛奶的多少,忽然之间就要被迫要面对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人世间了。人类和达尔蒂玛的战争被迫打响,幸好,人类胜利了,苟延残喘了下来,然后凭借着科技的力量,在不到百年的时间又恢复过来,欣欣向荣。
伊维斯的眼色一沉,接过从树上慢悠悠地落下了的一片树叶,“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达尔蒂玛早在百年前灭绝了,没有了。”
可这句话有多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伊维斯作为一名高级军官,于人世间隐藏的不可见人的现实,他都一清二楚。
肖恩脸色惨白,喉结上下移动,十指搅在一起,紧张得厉害,“不是这样的,达尔蒂玛,它们也许没有灭绝,我虽然是在矿产发展研究专业毕业的,可是大学才开始上的是达尔蒂玛研究学……”
他回忆起自己在大学的第一节课,此生记忆最深的一节课,永不能忘。那位年逾百岁,白发苍苍,佝偻着腰的老教授走向讲台,第一件事并不是讲课,而是向全班稀稀落落的十几个人展示了自己身体上的伤口。他有许多道伤口,从额头到小腿,最危险的是喉咙那一处,几乎划断了半个脖子,不知道如何才活了下来。
肖恩缩着脖子,心惊胆战地数了一遍,有三十二道不同程度的伤疤,每一道都代表一次死里逃生。
那位老教授看着他们说,大约是因为气管受过伤的缘故,声音不大,又沙哑,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漏,“我小的时候,大约十一二岁,所有的烦恼还不过是哥哥抢了我的玩具,母亲在午餐时没有煮我爱吃的汤。后来达尔蒂玛来了,那是一群野兽,他们狡诈而残忍,轻而易举地翻越了人类设下的边界线,冲到城市里,咬碎了人类所自豪的科技创造的一切,贪食人类的血肉。”
这是在场的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这么真实的达尔蒂玛的故事,也许是因为那一段历史过于惨烈,死了大半数的人类,所有的媒体和国家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一个话题,把达尔蒂玛放置在真空中,仿佛现在的人不知道就不存在似的。
老教授接着说:“我的家里也冲进来了一只达尔蒂玛,只有一只,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种族的了。它像山一样高,利爪从门缝里伸进来,父亲和母亲抵住门,母亲把还在襁褓里的妹妹抱在怀里,然后收拾了一点食物,吻了吻我和哥哥的额头,最后道别,‘饿了要记得吃东西。现在快走,别回头。’。我和哥哥从后门跑了出去,外面也有很多达尔蒂玛,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运气好,我们真的逃出了城市,当时那是达尔蒂玛最多的地方。哥哥比我大几岁,我只会哭,他却冷静得多了,检查了光脑里的信息,找到了转移的营地。路上的河水和土地都是红色的,那是人血染红了的。一个叔叔让我们搭上了顺风车,他的车子很空,因为没有妻子和孩子,才有空地方带我们去营地。在快要到的时候,遇上了两只达尔蒂玛。那个叔叔用激光枪击中了达尔蒂玛,它们却没有退后半步,冲上来用爪子撕裂了车子,吃掉了那个叔叔和哥哥。哥哥把自己的吃的扔给了我,他说,‘快跑,不要怕,快跑!’。最后只有我的运气最好,乘坐飞船离开了这个被达尔蒂玛占领的星球。那是我的故乡。”
教授长叹了一口气,只是他在这一番长长的叙述中,头一回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命运眷顾,还是被他戏弄。”
“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邻居,亲戚,同学,所有亲近的人都在那次达尔蒂玛入侵的事件里死光了。在之后活着的一百多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前十二年认识过的人。只有我活了下来。”
只有他活着,孤独一人。
他很平静地叙述了这段年幼时的故事,像是对着演讲稿,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如果不是有那些伤疤作证。那是漫漫的岁月长河啊,热血和悲哀仿佛都化成了冷漠,过去的惨烈再也不能从他的话中寻到半分踪影。
肖恩只感到彻骨的寒冷。
教授那张布满皱纹与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冷酷而嘲弄的笑,不知道是在嘲讽谁,“很多人都对我说,你已经被达尔蒂玛害的家破人亡,它们也已经灭绝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研究这种东西,难道不会难过伤心吗?我不仅自己要学,要研究,还想把这些东西传下去。为了开设这个专业,我在不同的国家辗转,最后才在这个学校得偿所愿,开设了这个专业。”
教室里静的连一根针都听得见,肖恩连呼吸都屏住了,
“是的,是的,达尔蒂玛确实消失在了人类的视线里,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从出生到长大,也没有见过一只达尔蒂玛,不知道它们对人类的伤害,也不知道为了生存打响的战争有多么残酷。这很好,你们不必再遭受痛苦。可是,它们真的灭绝了吗?没有人看到,就真的不存在吗?那么在达尔蒂玛没有出现之前,不是也没有人发现它们吗?如果它们还活着,现在,它们藏在哪里?没人知道。”
“他们都忘了达尔蒂玛。”他更确切地解释,“人类总是很健忘的,很擅长遗忘掉痛苦,沉溺于现世的快乐之中。如果,如果我还有一个亲人,一个朋友幸存于世,那么也许我也会忘掉过去的痛苦活下去。可我没有。”
那些人又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忘了痛苦,好好的活下去罢了。
那位教授忽然收起笑容,眼神严厉冷峻,像是出鞘的尖刀,落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让在场的每个人后背都惊出冷汗,那是一种严酷的审视,“我要开设这个专业,你们选择了继承我,接下来研究这个专业,研究达尔蒂玛。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此生为了全人类负担起责任,在临死之前一直与这种野兽、这种恶魔作斗争的准备?”
没有人说话,那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可是在此刻却逾越千斤,叫人不敢开口。
那位教授叹了第二口气,肖恩似乎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一丝悲哀,教授的目光渐渐和蔼下来,很温柔地看着他们,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好了,现在翻开课本的第一页,达尔蒂玛的来历的猜测……”
达尔蒂玛研究学这个专业本来就没有几个学生,入学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的是因为好奇刺激,有的是因为叛逆,还有的是因为想要在大学里混日子,而这个专业的课程格外少的缘故。就连肖恩自己,也是对这种近乎神奇的生物感兴趣,才会选择了这个专业。可是兴趣总是不能长久,天真总是为了现实折腰,学这个专业是找不到出路的,那些失去了兴趣的学生纷纷转了专业,最后只留了三个学生。
这已经算不错的了。历届从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也不过两只手就能数的出来,在肖恩来之前,老教授还曾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上过课。
而肖恩是那位老教授最喜欢的学生,也是成绩最好的,他和肖恩的关系很好,总是对他说:“等我死了,你要替我看着这个世界,不让达尔蒂玛再在人世肆虐。”
肖恩在模模糊糊中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接下这个重任,可他没料到自己最后还是没有按照老教授的期盼走下去。他的妈妈得了慢性病,治病是要花很多钱的,他的家庭不允许他在大学里再这样“虚度光阴”下去,而是转到一个好专业,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补贴家庭。肖恩非常痛苦,他的母亲正在痛苦当中,家里现在的余钱用完之后就不能再得到救治,他会死的。
于是他屈服了。
在提交转专业的申请书时,肖恩几乎不敢看自己的老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家庭,母亲是很重要的。”那位老教授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半躺在椅子上,说话没什么气力,却还是很温柔的,“你和我不一样,要先照顾好自己,达尔蒂玛,那些野兽,是接下来的事,不能因为这些毁了你的人生。那个专业,我帮你选了一个新导师,那孩子人不错,你能在他的手下学习新的东西也很好。”
然后,老教授半撑着爬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卡,塞到肖恩的手里,肖恩不收,因为那是老教授存下来用来研究的钱。
他就摸着肖恩的头,笑了笑,“研究达尔蒂玛是很重要,可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帮助你也很重要。钱没有多少,你要收下来,顶多能帮你度过难关,可是以后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喽,要出门打工赚生活费了。”
肖恩头一回这么伤心,他泣不成声,哭着和老师保证,“老师,我永远不会忘了您交待给我的事,不会忘了达尔蒂玛的……”
在有生之年,他无论做什么样的工作,都不会忘了教授的嘱托。
老教授替他擦干了眼泪,看着窗外欢声笑语的学生,轻轻说:“也许是老师想差了,世上再也没什么达尔蒂玛了,也不一定。”
可直到肖恩把矿场的事研究得透彻,他才陡然明白,老师的担忧是对的。
达尔蒂玛,那些吃人的野兽,就在他们的身边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