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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番外之有凤来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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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章阁老嫡长孙女,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走上一条峥嵘艰巨的荣华之路。

    祖父亲自查阅典籍,以“仪”字为我命名,寓意优容万千,有凤来仪。

    与同族姊妹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不同,从三岁开始,我便独居在祖父特地划拨的栖桐阁(取凤栖梧桐之意),由他亲自教书识字。国学汉典,史学典籍,四书五经六艺,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程。

    我从不觉得辛苦,也从不与其他姐妹的清闲日子相较。因为祖父很早之前,便与我明白说起过,我是章家嫡长女,是家族中顶顶尊贵的女孩子。

    我享受着锦衣玉食,穿着最华美的衣服,接收最好的教育资源,必然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想得必须舍,有舍才有得。终有一日,我将站得最高的位置,只有迈稳每一步,才能屹立不倒。

    那时候,我并不懂得那个最高的位置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了到达那里,我将要怎样的代价。只是在祖父希冀的目光里,认真将他布置的每一项任务,一丝不苟去完成。

    我只是想让他老人家满意,仅此而已。

    年值七岁,第一场冬雪翩然而至,我与府上几个妹妹在八角亭中酿腊雪乌梅,若晴玩性大发,一个不仔细摔在雪地里,浑身被冰雪浸透。当时北风冷冽,怕她生病,我忙将身上妆缎狐肷褶花斗篷脱下来,给她披上。不曾想,自己却寒气入体,大病了一场。

    那是祖父第一次对我冷眼竖眉,他声色俱厉提点我,嫡庶有别。不能失了尊卑,更不能因她人之便,枉顾己身。

    可能若晴也受到警告,大病初愈后,每每与我呆在一处,总是不自在居多。其他妹妹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我与别人,是不同的。

    当她们在饭桌上,嬉嬉闹闹挑三拣四时,我需要克制自己的喜恶,从最爱吃的菜肴上移开目光,无论哪一种均动同样的筷数,不偏不倚,甚至连饭粒的数量都固定不变。

    当她们讨论着那朵海棠最妩媚娇艳时,我在书房正襟危坐,书写了一张又一张纸槁,犹不满意。直至半夜三更,才施然搁笔。

    当她们肆意欢笑,笑声如出谷黄鹂一般,清脆蹄转的时候,我正对镜练习如何笑不露齿,如何亲切不失端庄,温婉而又矜持。

    当她们踏春游园时,我在宫中两个教养嬷嬷的夹缝中,头顶花盘,脚踩高跷练习宫步。无数次跌倒,摔跤,咬牙,再来。

    所有人都称赞我知书达理,小小年纪进退适宜,却没有人知道,我过得什么日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娃娃,渐渐成长为外人眼中,通读百家,兰心蕙质的奇女子。

    在我按部就班,艰苦晦涩的成长之路中,若说还有什么值得安慰,便是有个粉雕玉琢的妹妹。

    我喜欢看她笑,不管是撒娇讨好,还是刁钻古怪,甚至是没心没肺。我喜欢她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样子。那么单纯,没有被世间任何一丝烦忧渐染过,那样干净纯粹,澄澈明晰。

    我想要守护好这份难得的纯粹,不让任何人破坏它,它成了我的寄托,我心中的白月光。我已经不可能拥有它了,总要让妹妹将这种自由自在一直保持下去。

    在这件事上,我们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包括祖父祖母在内。我们谁也不去拘着她的性子,任她横行霸道,肆意快活。

    十一岁那年,恰逢外祖父寿辰,宴上觥筹交错,宾客尽欢。其间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几个萝卜头吵着闹着要跟镇国公府的小公子斗蛐蛐,舅母放心不下,又分身乏术,央我过去照看。

    依照我的年纪本不该见外男,不过事急从权。今天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如若不去,几个表弟尚不知事闯了祸,少不了掀起一番风波。况且听舅母描述,那小公子年纪还小,应该并无大碍。

    思忖片刻,我点点头,端了一盘酱糖核桃仁往后院的湖心亭走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受规矩礼教束缚较小,正是活泼好动,贪玩调皮的年纪。还没走过去,远远便听到湖中心叽叽喳喳的声音,如几只小乌鸦聚了头,喧闹不休。

    其中嗓门最大那个熊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个头不大,模样长得却极好。黑玛瑙一般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牛角髻,别着白玉冠,小嘴金鱼泡泡吐噜吐噜,如上等的水晶翡翠包,瞧着便是个机灵鬼。

    我不由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只见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瓮瓷儿,几乎占了石桌的一半。瓷底零星铺着几根干燥的稻草,里面有大概七八只蟋蟀的残骸,剩下两只正在进行激烈的角逐。

    我细细打量了眼那两只蟋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活像个威猛的大将军,一只士气低糜,瞧着半死不活。大概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不过半刻钟胜负分明。

    几乎在弱蟋蟀倒下的瞬间,小表弟立刻鬼哭狼嚎起来。

    “啊!我的“雷鸣”!你死的好惨啊“雷鸣”!”

    翡翠包捧腹大笑,气势跟那只斗志昂扬的蟋蟀一般,耀武扬威道。

    “都说了我的“大将军”是最厉害的,你们偏偏不信,怎么样?这下服了吧。

    这只“大将军”可是我哥哥花重金给我寻回来的,相比之下,你们几个实在弱爆了,简直浪费我“大将军”的耐心!”

    小孩子是最经不起激的,闻言,小表弟立刻炸毛,想也不想便找出一个被黑锅的。

    “才不是呢!分明是表姐忽然走过来,吓住了我的“雷鸣”!表姐你赔我“雷鸣”!赔我“雷鸣”!”

    厄……有时候,熊孩子的逻辑,实在让人无语。不过跟小家伙斗智斗勇了好几年,我渐渐掌握到一些小诀窍,应付熊孩子的赖皮,游刃有余。让手里的酱糖核桃仁自他鼻子底下转一圈,刚才还气势汹汹想要讨伐我的小表弟,立刻见风使舵,流露出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狗腿极了。

    不等小表弟把核桃仁放进嘴里,翡翠包鄙视的嗤笑起来,小眼神十分犀利,格外欠扁道。

    “蒋焕你真没出息,一盘小小的核桃仁,就把你收买了。”

    来者是客,犯不着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我将盘子递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翡翠包已经拨浪鼓一般摇摇头,一脸坚决道。

    “我不吃!哥哥说了,仁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才不吃你的东西。”

    翡翠包人小鬼大,大道理一套一套,我听了不由好笑:“那你哥哥有没解释过什么是“嗟来之食”?”

    这下,翡翠包被难住了,鬼精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大表弟急忙拍拍胸脯凑过来,显摆自己的文化储备。

    “我知道!我知道!

    “嗟来之食”是被人吆五喝六给的食物,泛指带有侮辱性的施舍。”

    我摸摸他的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感,颔首夸赞道。

    “回答的棒极了,就是这个意思!看来小逸最近有用功读书,来,奖励你一块。”

    小孩子好胜心强,同时也很容易满足,适时对他们做些善意的引导,让他们享受到努力之后的回报,更容易鼓励他们持之以恒。

    不过大表弟的吃相好像有些不敢恭维,狼吞虎咽将一把核桃仁使劲把嘴巴里塞,憨厚极了,馋得那只翡翠包都快要流口水了。

    我再次把盘子往他跟前凑了凑,柔声道。

    “喏,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是姐姐见你可爱,主动邀请你吃,要不要尝一尝?”

    翡翠包人不大心眼儿不少,想起哥哥吩咐过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差一点儿就能够到盘子的小手立刻缩回去,小声嘟囔道。

    “哥哥,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可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可看大表弟那吃相,他犹豫再三,险些扑过来,最终还是坚定理想,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自言自语道。

    “哼,不就是核桃仁么?我才不稀罕,只要我忍一会儿,哥哥回去就会给我买一车。”

    大表弟左手拿一把右手拿一把,急嗷嗷吃着,居然还有功夫嘚瑟:“买不到哦,这种酱糖核桃仁是我表姐亲手做的,比意食斋做的还好吃。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家店啦!”

    翡翠包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快要见底的盘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大概嫌自己太没出息了,小脸仰得比天高,瞧着神气十足。

    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不食“嗟来之食”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同时还有相当一部分自制力,懂得拒绝诱惑,我忽然有些好奇,教导他的人,该是如何清心自律。

    谁让翡翠包吞口水的小模样太过惹人怜爱,我只能俯身,第三次热脸贴冷屁股,耐心道。

    “你刚才做得很棒,能够禁得住美食的诱惑,现在姐姐奖励一个给你吃好不好?”

    “奖励?我也有?”

    翡翠包捏着圆圆胖胖的小手疑惑着抬头,眼眸晶亮,毛毛虫一样的眉毛挤在一起,可爱得不得了。我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对啊,这是姐姐奖励给你的,是你应得的,不算别人的东西哦!”

    那句“你应得的”成功消除翡翠包的防线,看他犹豫着拿起一块,观察够了才放进嘴里,一举一动仍不难看出良好的礼仪。我忽然有些心酸,这么小的孩子,过得生活应该与自己当初无异吧。

    大表弟一脸与有荣焉,搡了搡他的胳膊,挤眉弄眼道:“好吃吧?”

    “唔……”

    翡翠包吃得专心致志,冷不防被大表弟横了一下,原本往嘴里塞的核桃仁换了方向,尽数蹭到他脸上,瞬间从白白净净的小包子,变成了小花猫。爱干净的翡翠包小嘴一瘪,正要发脾气,却忽然顿住,表情惨兮兮叫了声。

    “哥哥……”

    我掏出丝巾正要给他擦拭的动作一僵,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转过身,正对上男子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一身玄色麒麟纹滚边蜀锦长袍,足踏毡靴,面如冠玉。如闲庭信步优雅而来,映衬着身后碧色的湖水,出众的仪容令人过目难忘。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清冷纯粹,眸光寂寞如雪。

    “章小姐。”

    他颔首示意,我仓促低下头,拂身回礼。

    “楚世子。”

    他是翡翠包的兄长,如此绝尘傲世的风姿,除了镇国公府世子楚辞,不作他想。

    互相见过礼,翡翠包已经迫不及待扑向他,扯着他宽大的袖口,将盘子竭力向上端,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哥哥,这个好好吃,你尝尝,尝尝嘛。”

    因为低头的缘故,我没看到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顿了顿,似是咬了一口,淡淡称赞道。

    “确实不错。”

    紧接着那双有如实矢的眼眸扫过来,短暂停留,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又仿佛意味深长。

    我忽然萌生一种怯场的冲动,敛眸观心,正看到见底的空盘子,以此为借口告辞。

    “请慢用,我再去盛一盘端过来。”

    抬眸的刹那,那双清隽的眉眼,猛烈撞击着我的心口,悸动得发颤。

    事后,镇国公府特地派人送了好些个新采摘下来的樱桃,国公府管家一脸难色,竟是为求一盘核桃仁。

    原来小公子回府后茶不思饭不想,惦记着核桃仁的味道。镇国公夫人素来是个爱子如命的,只能忝着脸求上府来。

    想起那个鬼精灵的翡翠包,我失笑不已,连夜做了整整一坛核桃仁派人送过去,估摸着应该足够小孩子吃一年的了。

    熟料没过几天,再次收到镇国公府的厚礼。这次是用一件八宝蝙蝠食盒盛了满满一盒皇妃贡柑。食盒夹层中存放着一封感谢信,落款处“修之”的字迹,磅礴大气,力透纸背。

    名楚辞,字修之,合为修辞。修辞,修理文教者也。

    脑海中忽然闪现过那双纯粹的眼眸,我下意识将那信笺揉成一团,思量片刻,用烛火燃得一干二净,化成灰烬才放下心来。

    心绪不宁了半宿,起身从塌上披了件斗篷,提笔将酱糖核桃仁的制作方法,详细写在纸条上,放在食盒中送回原处,伏案而眠。

    自那之后,燕过无痕,一切都回归到正常轨迹中,无波无澜。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辗转难眠之际,我无数次想起那个身影。只是始终一晃而过,不敢深想。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忆?心湖的那点涟漪,终将成为过往,何必念念不忘,徒增烦恼?

    十五岁的及笄礼,由姑母慕成王妃主持大局,她凝望着我,嘴角的笑容似欣慰又似惋惜。当她亲手为我盘上象征长大成人的发髻时,我听到了那一声轻轻的呢喃。

    “我贵不可言的仪姐儿……”

    我懂得她话里未言的深意,也无比深刻意识到,自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笄礼结束后,大姑母悄然拉过我的手,告诉我皇后娘娘近期可能会召我入宫。我脸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佯装羞赧低下了头,心里却发出一声对宿命的叹息。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即使我再清楚不过,这一天迟早要来。却还是忍不住盼着它迟一些,再迟一些。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一切早都认了,不是么?

    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祷告,第二天便传来太子南下赈灾的消息,进宫一事就此搁浅。

    我用偷来的时光做了一坛又一坛酱糖核桃仁,全部埋在栖桐那颗根深蒂固的老槐树根下,保存着我这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离经叛道的念想。

    这一拖,延期了将近一年。

    在祖父夙夜忧叹中,太子终于在我即将十六岁生辰之前赶回京都。在大姑母的说和之下,没过几天,皇后娘娘便召我入宫。

    我的表现一如祖父盼望的那样,端庄大度,娴静淑贞,轻易获得了皇后的认可,也如愿见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与我想象中并没有多大出入,丰神俊朗,惊才绝艳,与我年纪相当。能够嫁给他是多少高门贵女梦寐以求的奢侈,嫁给连祖父都赞不绝口的人,实乃福分。

    当时我想,也只有嫁给这样的男人,才不枉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所承受的一切。

    我的夫君,会成为世间万物的主宰,而我将会荣华一生,母仪天下。

    上苍待我不薄,该知足了,不是么?

    圣旨传进府中的那一刻,全府上下一片欢腾,压在祖父胸口十五年之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定。所有人都向我祝贺,眼角眉梢俱是艳羡之意,只有我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

    龙华寺香火鼎盛,在京都远近驰名,每一年都会有大批适婚女子进香祈福,以保佑出嫁后顺顺利利,和乐美满。

    出阁前最后一次被允许外出,我坐在马车里,心情沉重,凝视着妹妹天真烂漫的脸庞神情恍惚。

    入了无量殿,在妹妹强烈坚持下,我随手抽中一支下下签。她吓了一大跳,急忙拽着我到寂空大师面前解签。大师看着那签上“在劫难逃”四个字,又看了看我,掐指一算,摇摇头幽幽提点了八个字。

    “情劫难渡,自食苦果。”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碍于妹妹在旁边,没敢多问。只是拉着她离开,若无其事地安抚。

    本来祈福一天即可来回,无奈妹妹动了心思,坚持要到后山抛竹笋,我素来拗不过她,只得暂缓了行程。等她好不容易歇了心思,天色已晚,只能暂时在寺内住下。

    晚膳过后,小尼姑送来一食盒在甘泉水里洗过,鲜嫩欲滴的瓜果。解释道镇国公夫人恰好也来龙华寺进香,正巧宿在院中,得知她姐妹二人在此,特意送来解渴。最后额外强调了一句,瓜果是白日镇国公世子亲自上山采摘的。

    我心里不由咯噔,这个八宝蝙蝠食盒,竟与当年的一模一样。

    等妹妹睡熟后,我打开食盒,抽出最里面的夹层,待看见里面那张纸条时,心跳如编钟。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缓缓卷开,刻在心头的字迹行云流水书写着四个字。

    ——子时,后山。

    我立刻将纸条焚毁,熄灯让自己安睡,却再次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寅时,第一缕阳光还蜷缩在云雾中,我穿好衣服走向后山。暗地思忖着,这个时辰他早已离开,前去赴这无人之约,就当为自己萌动的情愫,划下句点。

    到了约定地点,果然空无一人,分不清心中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正打算原路返回。

    身后兀地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难以置信回头,苍翠竹叶簇拥下,他眉目湛然站在不远处回望过来,被晨雾打湿的轮廓,似远山浩淼,纯粹的眸光一如初见。

    “你还是来了。”

    他猝不及防的展颜一笑,与此同时,我听到灵魂颤动的声音。

    从那之后,我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疯狂的种子,它深深扎根于血肉之中,随着时间推移,茁壮成长,势头强劲无法遏制。

    原来,这就是深爱一个人的滋味,如疯如魔。

    可心中疯狂滋长的念头,最终还是败给了理智,十几年的礼教束缚,还有我身上担着的家族荣耀,注定了我不能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踏入东宫的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将过往的一切全部封存。可惜,情之一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无论多么清醒克制的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心。

    我低估了情,也高估了自己。

    洞房花烛夜那晚,那杯加料的酒,让葵水提前到来。看到亵裤那片嫣红血迹时,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血的颜色,如此可爱。

    事后,陪嫁嬷嬷查出此番手笔是东宫女人送我的“见面礼”,内阁大学士周寄之女周筠,施了一个小手段,在向我示威。

    不过她想不到,帮了我多大一个忙。

    新婚不久,太子第二次南下。他作为殿下的左膀右臂,被允许自由出入东宫书房,与留在京都的心腹商政议事。

    自那天起,我每天都会见到他,怀揣着道德的枷锁忐忑不安却又孤注一掷。

    纸包不住火,但凡隔墙总会有耳,我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会是那个毫无城府可言的周筠。不过转瞬一想,有堂堂大学士在她背后出谋划策,周筠会绝地反击,并不奇怪。

    我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将这桩皇室丑闻宣扬出去,弄得人尽皆知。而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做。只是故技重施,给我熏了合欢香。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引来了同样神色迷离的楚辞,只记得那股狂热的力道,瞬间将我所有的挣扎蚕食吞没……

    而事实是,合欢香之于我而言,不啻于鸩酒一杯。

    我与太子的婚姻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考虑到双方既得利益,他不会轻易将我弃之不用。何况当时我并未有任何越矩,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太子知情,也不会将我休弃,顶多是冷上一段时间而已。

    可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后,形势便大不相同了。

    当太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肚子高高鼓起,如一个圆滚滚的皮球。

    我的夫君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怎么能认下这顶天大的绿帽子。更何况,我名义上是他的原配嫡妻,肚子里的孩子倘若生下来,无论是真是假,都会占据他嫡长子的身份,成为继承万里江山的不二人选。

    有哪个男人会在遭受背叛之后,将耻辱养大,培养他接管自己叱咤半生,建立的基业?

    从我留下这个孩子的那一天,我就已经预见到最终的结局,除了一死,别无他路。

    或许,死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鸩酒下肚,辛辣的感觉冲入咽喉,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在体内来回流窜,几万只蚂蚁噬咬心脉。然而,这一切一切,都不及我心上痛楚的万分之一。

    我倒在妹妹瘦小的怀里,艰难抬头看见昔日纯真的笑靥面如死灰。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像从前一样柔声安慰她,不要哭。刚想开口,汨汨的鲜血从喉咙口喷涌而出。

    我静静抚摸着圆润的腹部,感受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一点一滴,从我身体里流出。

    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时的感觉,我想,应该只有恨。

    恨他自那晚过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人烟。恨他带我堕入最绮丽的梦境中,却率先抽身,留下的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恨他许下的那些山盟海誓,最终却只兑现了海市蜃楼。

    更恨自己信了他爱了他,却承受不住背后的代价。

    曾经我以为可以爱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可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悔?

    我把所有一生中所有的任性放纵,义无反顾全部给了他,最后连死也没能见他最后一眼。怎么能不恨?怎么能心甘?

    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悠悠转醒时,我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下意识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那个幼小的生命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切如同南柯一梦,一觉醒来,那些恩恩怨怨好像从没发生过。

    我深吸一口气,迎接属于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