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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成道府的州长潘安领早就在渡船即将停靠的码头等候着,身后的州府衙役个个仰着脖子使劲瞧着,昨日京都八百里加急文书由驿站直达州府,潘安领因此一早就带着人来候着,船一靠岸就溃堤之水般涌上去,搜了个底朝天,不见人影。
“官爷找的这小道士,今早的时候我见他一人在船头深思,本要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殊不知他就跳了船,在水里划了几下,就不见了….”
伶人老师傅见着衙役们手中的鎏心画像,如实说来还是吓了一身冷汗,那小道士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敢往冰冷的江水里跳,就像是有极大的仇家在船上不得不亡命逃亡,大家不想舍生取义,只好在船上默默祈祷。
潘安领一时间也不好交代,立马派了衙役顺着江河寻找,自己领了这裕国公府的差事也够呛的,恨不得自己能闭气长鳃,翻江倒海的把人寻回来。
鎏心此时被河流冲到了州府的蔡县,泡了几个时辰的冷水手脚发麻,年幼时寒疾缠身如今更加痛苦,奋力的爬上岸后昏倒在地,本县最富裕的蔡员外蔡殿正好从佃农处收租回来,见这姑娘孤零零的,又是个外乡人,正好与自己家那个低智儿子般配,赶紧喊了小厮抱上马车带了回府。
蔡家唯有一根独苗蔡晟,智商只有七八岁的水平,见着鎏心自然是满心欢喜,把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带来给她,供的像是佛祖手上的那颗宝珠般,原是蔡员外还要把人锁在屋子里选了吉日婚配,见鎏心不善说话,这才把活动范围扩大到院子。
“老夫知道你是个哑巴,但吾儿不嫌弃,大师择了后日,是个婚嫁的好日子。”蔡殿是几十户庄园的佃主,自然是财大气粗,见鎏心痴呆不言语,心里想着也是她捡了便宜能做自己儿媳,“你以后只管伺候吾儿,自然保你余生荣华。”
鎏心并无有何异议,失神的双眸望着这流山潺水的私人院落,几棵巨大的迎客松遮挡住春日里柔和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白皙脆弱的脸颊上,参差不齐的乌丝如黑色绸缎顺滑的披在肩头,她倘若能开口说话,定然是个可人。
“可听见老爷的话没有?”
蔡殿的小厮催促的问了一句,鎏心仍旧像是没听见一样,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有些痴笑,蔡员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她半疯半傻也好,就不会去报官府,只要未来生下一儿半女,一来他的家产后继有人,二来她更加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的儿子不会逃。
忽然下起了微雨,春日里少有的景象,蔡殿匆匆的离开,只剩下鎏心还坐在院子中央,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的鼻翼,溅起来像只可爱的精灵跳在地上,衣上,落在青石板上消失不见,她回过神,仰面抬头,痴呆的望着天上,没有一点光的阴天。
“老爷,那姑娘…..怕不是?”
“疯就疯,婚礼招办….!”蔡殿满不在乎的哼一声,竟然是一样痴傻如他儿子,反而是成全了她,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大笑道,“把那些穷酸佃农喊几个来,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吾儿也娶了个美人胚子,羡煞他人”
这夜里府上忙的鸡飞狗跳,数十个丫鬟忙着扫水扫落叶,小厮自然架着梯子爬高爬低布置红帆喜绫,蔡晟傻傻的坐在石阶上吃着瓜果子,后边是大门紧闭的内屋,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谁也不敢耽搁挨了骂。
几户佃农被管家请进了大厅坐着,蔡殿舍不得把厢房给这些个穷破烂的下里乡人住,只想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大户人家,好出了一口被这些人背地里说笑的气,安排住到了柴房去,自己还特意休书一份请来县老爷吃宴。
“那几个夜里说饿了吃什么,只管去井里接水,说没得东西吃剩了!”蔡殿心情虽是大好,吝啬小气的性格还是改不了,从大院里视察完婚礼准备后还不忘叮嘱管家道,“明日不许他们坐在院里吃宴,打发在墙角吃个馒头就罢了”
管家连忙道是,跟了蔡殿这几年也深知他这种铁公鸡一毛不拔,跟在他后头不敢乱说话,等到了后院里婆子们已经准备妥当,汇报说已经帮鎏心换好凤冠霞帔等着明日拜堂,少爷也已经送回自己屋里,蔡殿独自进屋,想与鎏心再说几句话。
鎏心此时还未披上好帕子,一袭红衣坐在床上,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到尽头,昏黄的烛火下显得她此时冷静的凝视着蔡殿,不同于出嫁前哭舍娘家,也不同于宁死不嫁的倔强如牛,实在是太过于安静,让人心生害怕。
蔡殿见惯些大场面,气势也不减弱,抖擞了下衣袖自顾自的坐在她对面的雕花梨木椅子上,后又实在觉得她的双眼过于惊寒,冷的没有感情可言,一时厌倦的很,急起来干脆自己从桌面拿了红纱就要往她头上盖。
倏然她起身攥住蔡殿的双手往后按住,都还未来得及出一声救命,红纱缠绕成球紧紧的塞进他的嘴里,鎏心似乎早有预谋似的,从褥子扯出一条红带子捆绑在他的双腿上,另一头绑住烛台铁器扔过木梁,使劲一扯,蔡殿整个人就立马倒挂腾于空中。
教书先生那年教鎏心捕野鸡,在树下设套绳捕获一只绿羽红眼大斑雀,见它倒挂在空中挣脱惨叫,干脆塞了一把小石子进鸟喙止住声叫,烧了火拔了毛,一人一半烤的焦脆吃进肚子里,这是她与先生的秘密,除了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翁主以外的秘密。
鎏心见他乱动,捡起地上的烛台用力一击,蔡殿当场昏过去,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小姑娘狠起来竟然是这般模样,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从床底下将藏好的道袍重新穿好,一跃翻窗,接着月色在廊下飞快的离去。
文县里有一处建立半山腰的飞羽道观,只有三五个道士还在其中修行,旧时国子监的监学返乡后出资修缮后勉强还能支撑风雨,远处看就跟破庙一样年久失修,鎏心是逃到山底后昏厥的,醒来时身边多了以为抱书的道士。
“我看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出世,这观不值得,太破了,太破了。”道士一见她睁开眼就忍不住抱怨起山腰上的道观,一屁股就坐在她身边唠嗑的像个熟人似的,手里的经书放置在一边,自然而然的对她说道,“那道长忒坏,你要进了观,每日都要去扫厕,每日都要去!”
鎏心觉得他这个人说话最后的结尾总喜欢重复,眸子微微一转瞥过道士所指的半山腰,丛林草野,甚至都瞧不见一条路,这说山上有道观,她不免也打一个疑惑,突然听着听着他的絮叨心中一痛,急忙捂住。
“怎么了,你身子不适?”
道人眼尖手快的拉过她的袍袖,露出白皙如藕的玉臂,显然见到上头的密密麻麻施针的痕迹,眸色一沉,见鎏心唇色骤然发青,立马从怀里取出一帛银针,娴熟取下短针扯下她肩头衣物,微拧入穴,连下数针后仍是没有舒展开眉间的愁意。
他深知鎏心有心疾,脉象紊乱,体寒交迫必然是前不久受过什么折磨,不然推针后应该有所缓解不至于还冷的像冰块似的,出于行医的本能自然要救她,只是这道观的老头,自己数次想要上观修行,都被驱赶而去。
“你心有疾,本不该乱动,吃点甜的吧。”道士无奈浅浅一笑,从背后的竹筐里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递过去,可惜了这本该是贿赂道观老头的东西,视线落在糖葫芦上怕她,仰了仰头再次示意她接过去,怕她不吃干脆咬了一口,给她,“没毒,吃吧。”
鎏心善于察言观色,这道人应是个富裕家的公子,待人温柔,笑里还有半分痞子气息,她吃着甜甜的糖葫芦又想起了教书先生,先生常常进府给她一串冰糖葫芦,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来,母亲和婆婆都不许自己吃糖,每每都在躲在山底下吃完了,先生就带着自己给母亲认错,求母亲责罚。
“你叫什么?”
她打了一个过于唐突的手语,道人有些吃惊,鎏心自己也慢慢怔住低下眸子,这世上大多数人知道她是个哑巴,就会耻笑自己为了,有些并不会这样的人,却慢慢疏远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是同一类人,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犹如鸡肋。
“我叫梁夏,父母亲在县里经营者药铺,我小时习医,大了就像上道观修行。”他忽然像个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似的,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堆有的没的,讲他父亲日日想叫他接手继承店铺,讲她母亲希望自己早日结婚生子,二十三四少年的脸孔上都是无奈,“我就想去那山上,舍了一切,这样一想我似乎有些无情,你说是吧?”
鎏心一怔,点了头。
梁夏没想到她这么诚实,大笑起来,笑到停不住,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才慢悠悠的把将经书放置在竹筐里,与她一起挨在这颗巨大的松树下仰望明媚阳光,深深的吸了一口干净的山野气息,扭过过望她,“你该不是认为自己病重,舍弃了家人,才想到观里去吧?”
她的眸色里亮光渐渐低沉下去,乌黑的瞳仁一颤就没有了原先的快乐,手里握着的冰糖葫芦也垂了下来,沾在破旧不堪的道袍上,并不是因为他的话导致心理极为难过,她早已习惯了麻木,只是他一说,才知道自己应该快死了。
“我病的很严重吗,会死吗?”她这次没有用手语来问,只是很轻很轻的点了点自己的心脏,手指尖传来轻微的跳动声,鎏心即便现在没有太过刺痛的感觉,她甚至还能又跳又跑,可她知道终会有一天,就像是父亲突然有一天就吐了好多血,再也起不来身。
“心疾在世上无药可救,倘若你心里没有别人,没有爱恨嗔怨,就不会发作,也不会死,可这世上,你就再也没有乐趣了。”
梁夏的语气一时间也随着她的情绪变得深沉起来,心疾乃是世间最难以意料的病痛,好端端的人只因为见到心上人的一次小鹿乱撞的心跳,又或者见到仇人忍不住怒气涨了一些,都白白将命送了阎王,所以他觉得自己能理解鎏心为何要入道观了。
她忽然站了起来,要与梁夏告别。
“你身子不好,不应乱来,一个人,你很容易出事的。”他试图阻止鎏心,急忙背上竹筐要追上她,见她铁了心的居然是往山下走,与自己理解的根本不一样,实在是拦不住了,急忙取出怀里的一瓶红棕色药瓶递到她掌心,“这药虽不是珍惜,你且带着,能护心。”
鎏心挣脱不过他的赠药,打开了药瓶一次过将两颗药丸都吞了进去,梁夏显然是猜不到会有这动作,嘴巴睁得大大的连个鸡蛋都能塞进去,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把命当做珍惜,他神色复杂的望着空瓶子,望着她远去消瘦的背影,猜出最后的想法,她想寻死。
“山下有匹黑马是我带来的,我既不打算下山,送了姑娘你吧。”梁夏冲着她大喊,陌路人本应该是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人送她一路,何必吝啬一匹马,只觉得道友来日若能再见,也算心意平了,“姑娘,做你想做的,莫去寻阎王路!”
她走的慢,因为听得很清楚这句话,垂眸望着已经融化的糖葫芦抵着糖浆,红色软塌的山楂子像个七八十岁的风烛残年老婆子,挂在竹签上被风吹得更加干瘪,一口咬下去却还是甜丝丝的,在嘴里又恢复了十二三岁的少女吹弹可破的水润。
榕树下那匹骏马见到鎏心时有些恋主,态度很倔,见她瘦弱可欺喷了好几次脾气,蹄子瞪泥踩沙不肯让她靠近,等它意气风发的劲头一过,鎏心飞快接下马绳勒住缰,脚踩马踏一跃而上,稳稳的就坐在上头。
鎏心在马背上捂住心头缓了好一会儿,先生教她骑马的功夫如今是用上了,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举动心里会扑通拓扑的剧烈在跳,往下瞧着自己似乎高了许多,手中紧紧的握住缰绳难免有些不适应,白皙的脖颈上喉咙清晰的咽了咽,驯了一匹不桀的马也应该要试着使唤,心中一定,扬缰飞策。
当年国子监里的监学并非想要修建一座道观,只是为了让从江安往京都赶考的学子们知道已经到了下一个州府,才在两地交界修建能引人眼目的地标,后来水路通畅,又闻山路难行,此后江安进京,便是走水路而至,这山路,日渐便遗忘了。
她的心里却清晰的记得,那座观远去的,便是江安。